第八十章 双鲤
清虚依他所言，捋起道袍袖子，露出半截雪也似的手腕、胳膊，方复的手指摁在脉上，像是触及一抹凉凉的水痕。
方复拧了拧眉，清虚道：“不会真出问题了罢？”他自身就通晓医术，没有感觉到有何错处，因而由此一问。方复摇首，将他的袖口放下，说道：“尚可，只是你身上穿的太单薄了，身子有些冷。”
清虚笑道：“这里忙，一时也顾及不到。”说到这里，他微微地一笑，这几天夜里与那吹笛之人合奏，但觉心魂均是沉浸在悠悠如云的笛声之中，也没觉着冷。
方复见他一笑，心上愁云如被西风吹散，便叮嘱道：“那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对。我家里新做了两身长袄子，都轻便保暖，穿来也是舒服熨贴，明儿我拿一件来给你。”
清虚向来知他不是口出虚言之人，对人抱有热诚，真心相待，也不多推却，就笑着说道：“那好，就多谢你了。等我走了，再还你。”
方复陡然之间想起，清虚只是暂时寓居此地，不是本地人，再过一段时间，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年，他一定会离开这里的。思及此，他的心头又被阴云找上，口中讷讷地回答说：“好啊，到那时候再说吧。”他顾盼向四周，漫不经心地说：“今日药棚里的人好像少了几个。”
清虚也看过去，说道：“明日是秋祀啊，有几个家里还有人的，都被带回家团圆去了。”
方复这才想起来，秋祀已经到了。他转而向清虚道：“你来了快半年了？”
清虚思索，道：“暮春来的。”一壁说着，一壁掐着指头，道：“半年了，时间真快，弹指一瞬。”
方复道：“你明日到家里来吃饭吧。”
清虚不应，过了一会，才说道：“秋祀是合家团圆的日子，我一个外人去不太好，而且，明日长工们也得回去，这药棚里肯定要人照料。”
方复望向清虚，突兀地冲着清虚笑了一下子。
清虚奇道：“你笑什么？”
方复回道：“祖父说我的心性还跟孩子似的，倒是你年纪比我还小呢，反而能独当一面，之前听祖父说，我只觉得他不过是说两句场面话，今时今日见你这话，忽然想起来祖父从来不会跟小辈说场面话。”
清虚扬起唇角一笑道：“要夸我便夸我好了，还拐弯抹角得。”
一只手忽地落到清虚的额上，方复道：“将才瞧你神色萎靡，精神不振，以为你身子不好了，说两句话，神采活泛起来了。这便行了。”
清虚心里感激方复得多般照顾，若不是他，清虚开设药棚之路，必然会多上许多得障碍。
方复扔下一句：“明日若得空，还是去城中逛一逛吧，总待在这山坳里，可别把人闷坏了。”
清虚笑道：“我打小就是长在深山老林里的，也没见闷坏了。”
方复扑哧一笑，往他扬了扬手，便驱马回程了。
油灯在风中轻轻地摇着它所擎住的火苗，一下缩短了人影，一下拉长了人影，一刻曳出了药棚外，一刻荡回了药棚内，像是在写字，又像是在作画，只是无人知道，他写的什么字，做的什么话。
而那孤单凄清的感觉却从火苗的摇荡中飘散出来，拢着药棚中人的身体。
方复离开后，清虚抽出了书箧中的《伤寒杂病论》，细细翻阅。约莫过了三刻钟时间，一道阴影挡在了清虚眼前。
清虚抬眼一看，是在此地帮扶的长工，于是，问道：“何事？”
长工道：“小人们明日照常来，但是会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去。”
清虚温和道：“此事我已知晓，明日是秋祀。你们回去了，好生与家人团聚，难得佳节。”
长工有些吞吞吐吐。
清虚又道：“可还有什么事情？”
长工问道：“道长，倘若小人们都回去了，这棚中的一二十口人，都要道长一人照料了。”
清虚想了一想，说道：“是。”
长工道：“那会很费力的，因之小的们私下商量说，能不能明日晚上回去一半，留下一半，而后天留下的那一半再回去，回去的那一半再回来顶替。”
清虚一听，大喜过望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原来也这样想着，但又想佳节之际，不便拘着你们。你们肯有此心，真是再好不过。”
长工憨笑道：“道长不是咱们这里的人，还能尽心竭力地为咱们医治时疫，不求回报，咱们虽笨嘴拙舌，说不出口，但心里面都是感激道长的。虽是秋祀，但每年都过，能回报道长的机会却不多。”
清虚由衷地道了一声谢。
秋风不止，飕飕吹过。清虚挈着书，一页一页翻过，在他沉心之际，一缕笛音如同鬼魅夜行，悄然而至，钻入骨髓，叫人食髓知味。
清虚听到笛音，当即将书反盖在书箧上，心里默默道，他无事了，害得自己白担心一场。
清虚步出药棚，笛音若有似无，如梅花立在枝梢将落未落，饱受一夜的寒风。他回眸望去，江山隐隐，灯光绰绰，自己个儿仿佛成了这万里河山的一抹暗影，即便他在此刻烟消云散，羽化登仙，也不会被人察觉。
但他蓦然发现，自己有点贪恋这时间的一抹清幽笛音。
清虚捏出笛子，在那抹笛音起承转合处，如水溶于水一般，悄悄然暗合进去，就像是钥匙放到锁芯里那般贴切整合。
月色溶溶，良夜寂寂，风穿过树杈林梢，横柯在上，玉人独立清宵中。
清虚秉着笛子，笛音与那远处的笛音相附和，他的脚步慢慢地走向地那笛音所发之处。这一段不算长，对清虚来说，却比到青莲宫的九百九十九级石阶还要漫长。
他的耳朵里灌满了这幽幽如泣的笛音，心里装满了吹奏这笛音的人，他想当面问一问，昨夜恁未得笛音相伴。
当他站到那人身后的时候，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清虚看到了他清癯俊秀的面容，愣了一愣，忘却了吹奏这件事情。他的心里有千万种清虚，复杂交错，如经纬一般交织在一起。他看见对面的人也停止了吹奏，可他的耳边笛音仍然有笛音不断地回荡着，一如既往地幽幽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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