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双鲤
骏马迍迍，踏莎而行。及至到方家药铺用饭，清虚方知这一顿饭所为何事。方家祖父也是慈悲心肠，悬壶济世多年，所赠药物不比清虚少，这一次也是与他商议时疫之事。城中方家的几间药铺都在铺子外面为身患时疫之人单独设立了医庐，对于贫苦人家的问诊医药分文不取。非但如此，方家祖父还命仆役搬了十担米给清虚，供他施粥之用。
清虚一顿饭吃得感激莫名。月色如水似雪，他领着一车白米往药棚赶回。走到半途，就瞧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笼，沿着蜿蜒的小路走来。起先，他以为是什么不认识的人，待走到近处，就发觉他是药棚里帮忙的长工，立刻问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忽闻此言，那个长工朝着清虚的方向说道：“有个病人突然撅过去了，两眼不睁，气息奄奄。”
清虚听了，心口陡然一跳，急急安排道：“你将这车米带回去，我先去看一看。”
长工嗳了一声，就望见清虚驾着马奔回去了。及至到了药棚，一番望闻问切后，才知道这病人体弱，下午用药的时候，为了早些脱离病症，就喝了身边病患剩下的汤药，两个人的药量不相同，他多饮了好些，身子又弱，一下子就好似秋风吹倒的衰草一般，脆弱不堪，稍微用力一拧，就断了，一挼，就碎了。
好生地安抚了病人，使他的歉疚没有那样深了，清虚才缓缓步出药棚，向去帮一帮那推着米车回来的长工，走了数十步，就看到了米车。
月上中天，秋夜寂静，清虚才得了一刻休息的时间。他望向药棚，是静寂，是安谧，周围都散发着恬静安逸的气息。
适时，一声幽怨如诉、断断续续的笛声不合时宜地传了出来。药棚众人大抵都休息了，这笛声声音轻微，也不似在这周围所吹奏出了，好像是是从清霄之上落下来的。
清虚以耳谛听，举目寻去，听了好一阵子，是《梅花曲》。时人以梅花之品格为称，谙熟词律者就将梅花的清绝傲骨谱写成曲，听来颇有萧索之意。清虚在东西南北辗转的期间，不止一次听过《梅花曲》，如在讴歌冰天雪地那不屈不挠生长的生命。
听一段，清虚自袖中掣出一管笛子，这是他从前闲来无事削成的，这么长时间一直傍在身边，未曾丢弃。于青莲宫中，他少时修习音律，至今不能说是技艺炉火纯青，但也可算是一个老手了。
在上半阕《梅花曲》断节的那处，少年将军倚着山岩，举首见茫茫夜天，手持羌笛，方才一曲笛声悠悠，缥缈无痕迹，消失在黑夜里，却在此刻，断节处被续上一调。他原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成想，在之后，又是一段续上，听得出来这位吹奏者，虽然听过《梅花曲》，但是对它的音曲却不太熟知。
可这也足够令他高兴的了，于是乎，他紧接着也跟上了一段，就这样，两个人此起彼伏、时断时续地合奏完了一整阙的《梅花曲》。
清虚的唇角衔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将长笛收回了袖中。
少年将军听得乐音乍歇，有畅然之感，转而又想到不知这合奏之人是谁，未免生出失落之情。
两人一同抬头望向噙着洇润湿意的月光，像是睹物思人一般，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到第二日，也是月上中天的时候，清虚站到药棚外，草尖微凉，风声飕飕。清虚又听到了那笛声，他听出来了这一回不是《梅花曲》，而是《秋怨词》。汉宫一秋，羽扇见弃，可供后人百年回响。
清虚谛听着，那曲调悲悲切切，如雨打梧桐，雨打芭蕉，阶前一夜点滴到天明，如离人之泪，时而又、时而无，却无尽时，似春草连天，无穷碧也。
那笛声刻意放空了一段，像是留了一个座位给将要来的客人。清虚自然而然地手秉横笛，随声应和而上，好似明光击流水，巡游回溯，漫漫不尽。
那夜的笛声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如同响了一夜，在清虚的耳畔，不断地盘旋着，萦绕着。清虚没有去赶它。
第三日，笛声如约而至，清虚也没犹豫，就当即与其合奏。
第四日，第五日，即便在药棚忙碌，繁杂的事务令清虚疲惫不堪，但在无形之中，那一缕笛声成了他心灵上的慰藉，仿佛是久旱的土地迎来了一场甘霖，仿佛重病之人寻来了灵丹妙药。
想要见到吹奏笛声之人的心思越发强烈，犹如一把火，在心口灼灼地燃烧着，哪怕在白昼趁着空隙休息的时候，也会钻出来一星小火苗，燎着清虚的心。
第六日的夜晚，云层浓厚，乌压压的，如被人泼了一桶难以化开的墨水。清虚坐在药棚外，长夜寂寂。清虚等了许久，这天笛声再没响起。清虚一夜无眠。
第七日白天，清虚熬药的时候竟然失手打翻一碗汤药。药材很是珍贵，平日里清虚对药材的使用都细致到了分毫的程度，这次陡然打翻汤药，是清虚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他难免自责。
方复安慰他说，不过是一碗汤药，不要苛责自己，若是药材用完了，再去买一些，或者让祖父再送一些。清虚应了他的话。可方复还是十分担心，摸了摸清虚的额头，说道：“这两天，我看你做事还好，一到写下来，就发呆了，今天也六神无主似的。”
方复郑重其事问道：“你怎么了？”
清虚暗自心忖道，那吹奏笛声之人定然是在药棚附近，药棚周围无非是驻军和村落。昨夜他没有吹奏，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再进一步想，清虚不由地心惊胆颤起来。时疫肆虐，说不定他是患病之人，倍感孤单凄楚，才会吹奏《梅花曲》《秋怨词》等失意之曲子。若果真是这样，那他会不会已经重病到不能再吹奏的地步了。清虚愈是这般想，愈是害怕。
明明是从不曾谋面之人，却为他牵肠挂肚。他又在想，素不谋面又如何。这世上多的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清虚抬眸看到方复关切的眼神，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你身上担着这么重的胆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方复一面说着，一面揿着清虚手腕上的脉：“我就担心你也染上这病，我替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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