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杜宇
梁帝说到高氏，略微停顿了一下，这一下子像是一根线将何晏拽回高氏自缢的那一刻。
内侍急急忙忙地跑来启禀梁帝，高氏投缳。
俟梁帝到高氏的凤仪殿时，高氏已经被放平在地上，一国妃子，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梁帝看到高氏如白玉似的脖颈之上印着青痕红淤，如参差的绿叶红花。
梁帝怀抱着高氏，没说一句话，眼神被悲伤浸透，但是他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何晏目视梁帝站在他的面前，衮服之上的山河星月、花草鸟兽在灰烬之下显得黯淡无光。“陛下。”
梁帝撤走了抚在何晏头上的手：“归晚，你来得太迟了。”他重申了一遍他的话，像是有些惋惜，却毫无后悔的意思。
景阳宫燃起大火，烟柱冲天。
年老的内监奔走，拉长了声音，嚷嚷道：“陛下晏驾了。”
何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走出了景阳宫，他亲眼看着梁帝走近了熊熊燃烧的火堆。梁帝怀着必死的决心，往烈火走去，像是从那里他可以变成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可是，不可能的。何晏摇着头，凡躯俗体，被烈火灼烧就是死路一条。
焚烧的气味在皇城的上空弥漫，任是谁只要嗅到这股烧焦的气味，都会不由地皱一皱眉头。那里面夹杂着木材、玉帛和尸体的味道。
出了城门，到密密的山林里，何晏掀开身后马车的帘子，梁帝的面容赫然显现在眼前。
梁帝慢慢走近火堆，他没有设想到会被何晏一掌劈晕。
思及此，何晏不自主地按了按后脖颈，因果循环，他被徐探清劈晕，竟然见到了和梁帝长得一模一样的杨子规。
徐探清嘴里嚼着菜，望向何晏道：“怎么了？不会是脖子疼吧？”
何晏与其觌面道：“是你下手太重了。”
徐探清辩驳道：“谁知道轻一点会不会成功啊。”看他说得理所当然，何晏险些就信了。徐探清念叨着：“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见一见你要救的人？”
何晏笑道：“别急。”
徐探清骤然提起这个话题，崔南钟也上心了，然后问何晏道：“你要救的这个人去世多久了？”
何晏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说：“他跟我是一个时代的人。”
“嗬，”徐探清呷了一口果汁，想到何晏的岁数，说道：“那不是死了一千多年了，还不凉透了？”
何晏、崔南钟和杨子规不约而同地瞧向徐探清。
徐探清有所察觉地抬起头，摆手道：“对不起。”说罢，低头吃菜。
杨子规缓和气氛道：“人去世后身体就会腐烂，化为一堆白骨，就算要救不是应该早一点救活吗？”
何晏道：“我自有方法去保存他的尸体。”
徐探清住嘴不到三分钟，又道：“你们一个个不知怎么想的，全把尸体藏起来，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干什么的呢。朱二娘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我劝你快去看看你藏的那具尸体，会不会已经化成白骨了。”
杨子规对他们的怪力乱神不精通，但是也知道一些见闻掌故，就问道：“是用冰封还是药物？”
徐探清甩了甩手，说道：“那些都不管用，八成是用灵力。”朱二娘是用将灵力灌溉的海棠树护住周芦和杨棣的肉体不腐，何晏用的办法大抵也是万变不离其宗的。
何晏道：“对也不对。”他解释道：“我用了一颗珠子，灌输灵力，保住他的躯体。”
徐探清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了解。古有灵珠，藏于深渊，蛟龙守之，求之置于口中，可保容颜不老，肉身不腐。”
何晏没有反驳他的话，徐探清便知道自己猜测得至少有**分对了。
崔南钟捉住其中的罅漏，问道：“那灵珠从何而来？”
何晏凡人之身从何处得来灵珠，去擒杀蛟龙谈何容易，再说，何晏分明未死之身，他若仅仅是一介凡胎肉躯，坟茔都该找不到了。
何晏扬起嘴角，道：“记得我曾跟你们说过我为何会找到酒神吗？”
徐探清诚实地摇头说道：“不记得了。”
崔南钟道：“有人告知。”
何晏说道：“是。苔藓。”
“苔藓？”杨子规疑惑道：“是长在阴暗潮湿地方的植物吗？苔藓还能说话？”吃这一顿饭，杨子规觉得他们说的许多东西都超出他的理解范围，幸而他从徐探清那里听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轶事奇闻，所以也不惊奇。
“是一个人。”徐探清回答杨子规道，又凝思道：“也可能是一群人。”他望着何晏道：“你见过？”
何晏面上染着一层悲喜交织、暧昧不清的感**彩，他说道：“正如你所说，苔藓是一群人，我见过里面的几个。”
“什么样子？”崔南钟问道。
何晏摇首道：“未曾见过他们的真实面目。他们脸上都戴着深青色，近似黑色的面具，身上的衣服也是同样的颜色。”
徐探清想象了一下，由衷地叹道：“果然如一滩苔藓似的。”
“你因何机缘得见？”崔南钟再次问道。
何晏不须思索，就回到了初见苔藓的时刻。
风像是刀子一样往面皮上刮，梁国的都城都被楚国占了。梁国覆灭了，梁帝醒来以后，他没有责怪何晏，只是跟何晏说，他以后不再是君主，只是一个平头百姓。
杜宇。
何晏凝视着梁帝睡容，在烛火灯光下以视线为笔锋描摹着梁帝的眉骨鼻梁。他们截杀你的心思还没有消除，我用来代替你被焚烧的那内监应是被察觉出端倪了。楚国独大，享受一方霸主的生命已逾百年，他们深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杜宇，倘若他们真的追杀来了，我是愿意替你去死的。
杜宇，你的心里已经被失望和死亡的阴翳遮蔽了。我多想让你继续活下去，可是，结果我都预料到了，你是必然会离开我的。
在宫倾之后，梁帝时常没精打采，他和杜宇远遁与山林之中，楚国的军队自始至终也没有找到他们，后来才听闻楚国之王告示黎民，梁帝被火烧死，何晏坠井而亡。
梁帝谥号为望。可见不可及为望，留守不动、看清局势为望。楚王的心思缜密，一方面赐予梁帝谥号安抚梁国旧臣之心，另一方面又以梁帝死守不战来讥讽他，叫众人警醒。
何晏也是与梁帝说起时才知道楚王为何没有再派人来搜寻他，听罢，他打心底里叹服，楚王好算计。
何晏以假死与金蝉脱壳之计策带着梁帝逃脱出来，那么，死去的内侍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梁望帝。
梁望帝身死，且无子息，就会让泰半臣民失去复国之心。再则，若梁帝真有复国之心，想要东山再起，楚国还可宣称梁帝是假的，因为真的梁帝早就死去，并且被葬在了山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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