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杜宇
何晏的目光睇向窗外，脸上的红色尚未褪去，心里的思绪飘渺不定。
到火锅店的时候，四人径直去了一个小包间。这是杨子规在公交车上就预订的。近日多番奔波，徐探清早对火锅垂涎三尺。因此一拿到菜单，他毫不客气地在菜单上龙飞凤舞地唰唰勾画自己喜欢的菜品，然后把菜单递给崔南钟：“想吃什么尽管点，算在我账上。看你平时一直待在深山，也没机会吃。”
崔南钟睨向他，接过来，抬眼问：“能不能单独给我开一个？”
杨子规伸着脖子看了菜单，不出意料地笑了，徐探清在菜单上勾画的全是肉类食物。他说道：“就点一个鸳鸯锅吧。徐探清喜欢吃辣的，不让他放清汤锅里。”
崔南钟接受了杨子规的提议。
热气蒸腾，好似进入云雾缭绕的山间。火锅底料的香气在此间氤氲。徐探清游目四顾，何晏像是很不习惯的样子，束手束脚地坐在杨子规身边。
徐探清奇异地感觉到，何晏有事情未曾告知。
何晏瞧了一眼锅里的食物，咕嘟咕嘟，好像被搅进了滔滔波浪之中。
国君如既往一般笑着：“归晚。”
何晏眼前被蒙上一层雾，如轻纱般。他的怅然若失道：“陛下。”
高氏是梁帝宠爱的嫔妃，她的弟弟就是那日与梁帝如闲话家常的翰林，高问桑。
梁帝朝着高氏道：“这便是孤与你说过的何晏，何归晚。”高氏细细打量着何晏，不声不响，瞧向他的目光如鹰隼似的，忽而换做一汪柔波看向梁国君主，她浅笑道：“当真是如莲如玉一样的人物。”旋即对身侧的女官示意，道：“你将东西拿来。”
女官依言捧来一具匣子，轻轻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玉璧，温润粹质，上头镌刻着莲花祥云的花纹图案。
高氏道：“南朝时期，有匠人依据古画，将纹饰一一拓展，并且在美玉之上镂刻，才有了一双玉。可惜的是，世上就剩这么一块了。否则，定送你璧玉成双。”
何晏拜谢：“无功不受禄，臣下收到这一块，就是天恩了，安敢奢望其他。”
梁帝面上如沐春风，说道：“都坐吧，秉持着君臣之礼、繁文缛节，太累了。”他转顾向高氏：“月螺。”
高氏盈盈如水的眸子眄向梁帝问道：“陛下可是在想家弟为什么没来？”
梁帝道：“他一贯是不拘束的，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找他叙叙话。”
何晏听着梁帝与高氏两人说话，不敢抬头，那时，梁国边境岌岌可危了。诸国纷争，皆擅自立为国君帝王。毗邻的楚国兵力雄厚，对梁国虎视眈眈。他还听说，齐国和魏国打得不可开交，心里不禁油然而生几分担心。若是战争一触即发，梁国就没有几天安生日子过了。战争于梁国而言是倾举国之力，去卫一方安居乐业。
梁帝对何晏相待优渥，时而不时地就允他伴驾偕游，可何晏从未自梁帝口中听到过有关战争的消息。这位梁国君主承袭父辈的荫佑，一直都是励精图治、治政有方。即便何晏从前没有见到过梁帝，他也由衷地钦佩梁帝。到如今，他反倒糊涂了。
大敌当前，梁帝一点都不在意。
国破宫倾的那一天，城中漫起了遮天的焰火青烟，如有群鸦飞过苍天，而顺风飘落的烟灰，恰似乌鸦的羽毛。
梁帝伸出手，一片烟灰落在他的手心。他转首看向何晏，笑道：“到底还是来了。”
何晏疾呼道：“陛下，还先暂避。待往后，从头再来。”
“收拾旧山河？”梁帝看向何晏之时，神色很专注，少有地失去了那种轻松自在的感觉。
何晏眼睛直愣愣地看向梁帝。锦绣山河被烽火硝烟损坏，高氏自缢于凤仪殿中，为国尽节。高氏之弟已于沙场捐躯。
这几年的人事转换，像是一场戏一样，所有人都在陪着梁帝唱着盛世太平，但是盛世垒于危卵之上，仅仅是一次触碰，就地崩山摧。
梁帝手里的烟灰被挼成一粒粒细碎的灰砂，他将它们抛开。一阵风吹过，如那日上林苑的风一般轻柔，只是这个时候的风添了些许寒气，令何晏身上瑟瑟。
何晏看着灰砂飘落到地上，再望向梁帝的时候，梁帝已经转过身了。
“你若有去处，就速去罢。孤不需要人陪。”
声音清冽，语气冷静、笃定而无情，像是在何晏的心腔里注满了冷水。
何晏道：“我不走。”
“臣子死家国，天子死社稷。”梁国末代君主仰望着遮天蔽日的黑暗，说道：“我这条命该交付在这儿了。”
成千上百间殿宇都在这一刻压在了他的肩上，梁帝对何晏道：“你还年轻，你的路还很长，纵使梁国没了，你不想屈服于楚国，也可以去燕国、赵国、蜀国。”
说到此处，他笑了一下，那股子轻松自在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脸上。梁帝说道：“凭你的相貌学识，到哪里都不会明珠暗投的。”
梁帝的手轻抚过何晏的侧脸，说道：“都说美人如花隔云端，上穷碧落下黄泉，皆不可见。”
“归晚，你来迟了。”梁帝说道：“你若早几天来，也许我会带着月螺跟着你一起走，荒川大泽，山野乡村，都可以是去处。这君主之位，原非我心中所愿，是他们为着自己的利益，将我架到了这个位置。”
何晏察觉到梁帝语调中的哀伤凄怆，道：“可梁国的黎民百姓还等着您光复山河呢。”
梁帝唇际掠过一丝笑，而后那薄薄的唇抿作一条线，目光透露出一种坚忍之感。
他缓声道：“归晚，你说这天下的百姓需要孤吗？”
何晏不容置疑地回答说道：“当然需要了。”
梁帝摇首，对着何晏说：“不，他们不需要，今日他们生活在梁国，他们是梁国人，明日他们是楚国的臣民，他们依然可以生活下去。他们忠于的不是这个国家，而是自己。”
他的话如晨钟暮鼓，何晏诧异地看着梁帝。
梁帝的手从何晏的侧脸移到头顶，他轻轻地摸了一下何晏的头顶，衔着笑容：“归晚，你怎么不会明白呢？你这样通透的一个人，月螺她、她就很清楚，所以她选择先去一步，然后到奈何桥等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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