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杜宇
何晏叹道，他算错一招，在给了梁帝生路的时候，同时也断绝了他的后路。
亡国之耻加之神思忧虑，梁帝的一日胜似一日地面如金纸，羸弱不堪。何晏见他的样子，心里更加难过，恨不得以身相代。
苔藓是在梁帝病入膏肓不久出现的。
那一日，何晏坐在院落里，看着暮色四合变成夜色降临，山林里传来清凉的风，月色不疾不徐地撒落到院子，爬在篱笆上的青藤紫花，像是禁受不住这寒凉似的，微微地颤动着。
何晏的身侧有一缕风穿过，他持杯饮啜，淡然道：“阁下尊姓大名？来此有何贵干？”
苍老的声音回道：“小友好耳力。老朽有一事相求。”
何晏道：“若是有事相求，为何不现身一见？”
那声音朗然长笑，笑声像是水波在院落四周扩散，叫人分不清是从哪一个方向过来的。待何晏侧首，人已经站到了何晏面前的三尺之外。
深青的罩袍，脸上戴着深青的面具，露出两只眼睛，活似在暗夜里游行的厉鬼幽灵。
“废话也不多说，何翰林，你想救梁国君主，我们可以帮你，不过你得帮我们做一件事情。”
何晏笑道：“自然是有所付出才能有所得，但，我想听一听，你要我作甚么事情？我得称一称是否有他重要。”
领先的那位说道：“不会让你吃亏的。”说着从袖口掏出一颗珠子，莹莹白白，在月色下，似有流光泛彩。
那个人继续说道：“这是灵珠。异史志记载，可续活人之命，全死人之尸。”
何晏纤长的乌眉微微挑起，若飞进鬓发似的：“你要给我？”
“对。”深青罩袍者道：“事情嘛，暂时还没有确定下来，到了那一天会同你说的。”
何晏兀自笑了：“现在就给我，等到让我做事那天，我也推辞不得了？”
那个人说道：“何翰林不须担心，这事情不会令你太为难的，毕竟咱们这里有你的旧相识。”
何晏才说：“我可与你们不..”眸光陡然转到深青罩袍者右手边一条纤瘦的身影，尽管她只露出了一双明眸，何晏却一眼就认出了她。
“娘娘。”何晏情不自禁地呼唤出来。
自他与梁帝躲避到深山里，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他们再也没见过故人。一见到高月螺，他瞬时忘了君臣之礼，直愣愣地看向她。与此同时，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他亲眼看到高月螺的尸体被封棺下葬，孰料到她竟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高氏似也有千言无语，却只说了一句：“尊者是不会欺瞒蒙骗你的，你将灵珠给他即可。”这个他，无须赘言，即是指的梁望帝。
何晏喉头哽咽道：“娘娘，你为什么不来找陛下？他一直以为您已经殁了，想到黄泉之下与您再相聚。”
高氏轻摇螓首，泪光闪闪，脉脉不得语。
此刻深青罩袍者左手边的人说道：“你不要再逼问姐姐了。”
何晏恍然转首：“高问桑？”
说话者不是旁人，正是据传死在了战场上的高氏之弟高问桑。
何晏彻底糊涂了，非但高氏未死，连她的弟弟也未曾身死。就在神思百般摇动之际，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地脱口而出：“你们是被安排到他身边的？”
何晏目光笃定地注视向对面的三人，深青罩袍者默然，眼神回答了何晏的问题。
“是了。”何晏的心头刹那间被愁楚遮蔽，难怪他说自己是被架到王座上的，难怪他对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度毫无眷恋之情，难怪他一心求死，一丝求活的心思也没有。
何晏明白过来后，心情反倒开阔疏朗起来，他冲三人道：“好。我答应了，灵珠先给我，往后你们要有什么事情就让我来做，我也有个条件，就是只做一件，而且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做。”
“当然。”
何晏望向高氏，问道：“不进去见见他吗？”
高氏又是摇了摇头，道：“不了。”见了面，除却徒增伤感之外，再无其他用处。
何晏转身挪步至屋里，将灵珠置于梁望帝手心，数道微弱的流光泛过梁望帝手上、胳膊上的筋络。
高问桑目光转向高氏：“姐姐来不就是想再看一眼他的吗？”
高氏垂眸道：“不必了，有人照看他就行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何晏全神贯注地凝视流光漫过梁望帝的身体，没有听到他们说话。
徐探清夹起锅里的最后一片腐竹，问道：“我有两个问题。”
何晏道：“什么？”
徐探清嚼着嘴里的腐竹，口齿不清地说道：“据你所说，现在的梁帝已然死去，有了灵珠不是可以续命，这么简单就身死了？另外，你是怎么安然无恙活下来的？”他的这两个问题一针见血，如同两把弯刀挡住了何晏前进和后退两条道。
何晏微合起眼：“很简单，灵珠可续命，却不可令长生。我活下来，也不是我所愿意的。”
“什么叫也不是你愿意的？”徐探清心直口快道。
杨子规转视向何晏。何晏察觉到他的目光，却装作若无其事，但他面色上流露的凄楚神色令杨子规心里一痛。
凭借灵珠，梁望帝又苦苦地捱过了一段日子，他求生意志薄弱，终于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彻底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二十多年生命，留下的只有一个坐在他床沿边嚎啕大哭的何晏。
何晏毕生都从未如此失态。
“大概你前生是一株莲花，扎根于淤泥之中，亭亭生长，我是荷叶下的水波，陪在你的身边，供养你在年年暑夏盛开，怡然芬芳。”
“所以今生你才会对我这般情重。舍弃生命，也要回报我。”
梁帝的笑颜宛然在眼前，何晏触摸着梁帝的袖袍，上面的纹路丝滑细腻，如荷花的花瓣，他轻笑道：“陛下。”
过往像是花灯似的历历在目，人却如夜里的清风般一晃而过。
窗外轰隆隆地碾过雷声，接而是大雨倾盆，仿佛天地都在为其悲号恸哭。何晏冲出了屋子，仰着面，对着天，不要命似地哭喊嚎叫，泪珠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汇成溪流淌下他的脸面。
次日，山林大火，三日不绝，焦烟之气十里可闻，也是那一场焦雷令何晏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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