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双鲤
人在面对不可抵挡的力量面前，灵魂就会像被撕扯一般，七零八落，一会儿在前世的记忆之中飘零，一会儿在后世的人生中游走。
清虚看到了自己穿着一身银光粼粼的铠甲，手持长剑，面上沾着血迹，神色很是威严，他沉声说道：“将军死于战场，是荣光，亦是责任。我们风餐露宿，在黄沙里过活，为的是什么？”
“是斛朝的百姓，是我们家人的平安。”将台下一众士兵呼应，如山林倾覆。
转眼，清虚看见意气风发地自己颓然不振地跪在地上。发丝蓬乱、脸上脏污。耳闻有人说道：“此为牵机药，相传为宋太祖灭南唐后主时赐下，滴一滴于酒瓮之中，斟一杯，使其喝下，毁了他一身，保你一世荣华。”
“听旨。”
“徐氏不遵圣意，藐视圣上，是为不尊，领军在外，三受军令而不归，是为不臣。”
这般漫数种种，皆是些莫须有的罪名。
他跪地心哀已死，忽地伏地叩谢圣恩。目光近乎麻木与冷漠，没有一丝活人气。
清虚仰望着滔天巨浪，心中说道：“原来如此，前世已然罪孽深重，杀人无数，又被仇雠构陷，君主冤杀。”
片段似的记忆轮番踏来，幼时手捧书卷在门前树阴下读书，师父就告知过他，人事有代谢，草木有枯荣，是不可逆的。
是这样啊，清虚心忖道，那我便逆一逆，瞧瞧这苍天作何想法。
浪水瞬时将清虚发出屏障裹挟起来，像是要就此把清虚结果在这里，但是它也没有预料到清虚早已将性命做了交易，用自己剩下的生命换了通天的神力。
水被掀了起来，一股股如冒起的泉水陆续向天上而去。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地上的水全都被擎到了天上，若在此刻瞧上一眼，说不准会以为是一面偌大的湖泊倒悬在万丈高空。
山野树林还沾着水珠湿痕，但不再是之前黑水漫漶的样子了。
聚集在一起的人们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一个个惊讶得忘记喊出声来。
忽然间，雨丝如帘落了下来。
人群望向清虚所在的方向，隔着濛濛细雨，清虚的身体渐渐虚化、渐渐模糊，像是一支在风中摇摆的芦苇，风一吹，芦花纷飞，阳寿将尽、油尽灯枯似的。
方复的心陡然被吊起，他疾步冲过去：“阿清。”
清虚回首一望，赠他一笑。而后仰首看着天，雨丝微凉，敷贴着他的额头与面庞。
“我等不来你了。”
清虚喃喃说道：“南钟。”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清虚的身躯化作片片金光银羽，好一似吉光倏忽闪过。方复跑过去，想要抓住他，但是无可奈何。
清虚已经消失了。
山顶之上，旷日弥久的是哭泣嚎啕之声。
细雨断断续续地下来两个时辰，东方就泛出了鱼肚白，露出初晓的曙光，新的一朝又一如既往地开始了，朝朝暮暮、年年月月，皆如是。
斛朝君主下令修撰地方志，当地的地方志里十数页记载了方外之人清虚的事迹，无非是些歌功颂德、褒善贬恶之言。后来没过多长时间，又得了敕造清虚祠，日日祠前香火不断，烟雾缭绕，信男善女来朝拜，念其功德。
这世上作为活生生的人的清虚不在了，却以另一种有灵的方式继续存在着。
冥府中。
高座之上，府君端坐。
刚亡的新鬼跪在地上诉说着自己的冤情，他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真是天下最冤枉的人，比那戏词里唱的六月飞雪的窦娥还冤枉上几分。
说话间，他不经意抬眼一瞧，莲花底座，祥云纹饰，长袍广袖，峨冠博带，端坐之人生得眉清而目秀，唇薄而鼻直，好一副相貌，比打马过街的翰林士子还潇洒俊俏些。
傍边执笔的鬼吏见他不说话，又问道：“陈老三，你可还有冤情要陈诉？”
陈老三说道：“没了没了，草民就是心疼我那还未长大的孙儿。”
一直未发一言的府君道：“那你便去小楼吧，在那儿等你孙儿。”
陈老三扑到在地上，哭得更加大声了：“多谢府君，来生若有机会，草民做牛做马也不忘记府君的恩德，必定衔草结环相报。”
府君在陈老三走后，问了问边上站着的的执笔书吏：“下一次的历劫何时到来？”
书吏恭敬答道：“阎罗殿中传信来说不日就要去，皆是会专门遣人来报的。”
府君不再相问，点了一下头，说道：“好。”而后，敛眉合目，聚神凝气。
书吏见此状，就退下了，暗忖道，府君才历劫回来，怎地又想着去历劫了。走到奈何桥前，就听到有人在唱：“羊儿吃饱，羊儿跑。羊儿羊儿，吃什么？吃青草。”
他听着这声音腔调有些奇特，扯过一个当值的鬼差就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鬼差见他是府君身边的书吏，脸上堆笑，说道：“这是塞外的童谣，这几日斛朝的关隘死了不少人，都是被水淹死了的。”他指着那些鬼魂，道：“瞧他们身上这湿淋淋的样子。”
书吏知道是水鬼，水鬼受寒，除非找到人代替他受过，否则终年就是寒气附体。
鬼差道：“因有不少小孩，想来是那些母亲为了哄小孩子唱的。”
书吏瞧了那排着的长队，说：“既是如此，也情有可原，只是唱的声音小些，怎么父母孩子都在唱，跟魔怔了似的。”
鬼差腆着脸笑道：“瞧您这话说的，都成鬼了，还不魔怔么？”
书吏也不与他扯皮了，自行离开了。
徐探清目光盈满了柔情，像是清晨的薄雾之中照进的一缕曙光，他问崔南钟：“所以，你一直都在找我？”
崔南钟道：“是，每一天都在找你，即便方复跟我说了当时的场景，可是我一点都不信。”他转眸看向徐探清说道：“我就知道，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徐探清的情绪已经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哼道：“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冷漠？”
崔南钟格外慢地说道：“因为太在乎了。”就是因为太在乎，所以一点也不敢唐突了，生怕惹得对方不悦，却意外地被对方解释为冷漠，两个人在对外时分明心意相通，前世今生都是这样，对待彼此的心意却常常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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