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辅国身上是他往日见父皇时才穿的厚重暗朱朝服，鸦色崔嵬下鬓发几乎都以灰白。他俯身对明夷珩又是一拜，然后转身又对我一拜，方直起身，从宽大袖袍中掏出一柄只有四五寸余对一道暗朱卷轴。他将卷轴双手托起，扬首道：“近日，老臣不请自来，是为先帝奉罪己诏！”
蔺辅国语毕，朝中一片哗然。
连蔺衍都眼中露出意外。只有司徒壑迟疑片刻便马上回过神来：“请为辅国公承诏书。”
一旁有宫人过来想来拿诏书，但蔺辅国却将诏书抬起，并不肯交到宫人手中：“请陛下恕罪，先帝有命，此诏需由老臣代为昭告天下后，方可为陛下所收。”
蔺辅国如此说，自然不敢有人再为阻拦。
蔺辅国轻轻咳嗽两声，连忙用衣袖掩住口，我看他身形摇晃，赶紧从一旁扶住他。
蔺辅国看我一眼，眼中又微微带上笑意，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蔺辅国自己站起身来，停止腰背：“陛下恕罪，老臣代先帝宣召，自不可再对陛下跪拜。”
明夷珩点头，也起身侍立。诸臣皆跪拜，只留蔺辅国一人独立。
“孤亲书此诏，与天下曰：
准，昭天子。准承先圣祖帝恩前，圣祖悦葛，欲诏葛。葛辞，于延明外拜圣祖三日，言北疆不定，无人可任，愿北上，禅于准。准年二十一即位，间执社稷二十余载。平田赋，税世贾，有所绩。三年，北疆起事，外军内乱，梁王葛共节度使纮北上平乱，是年，战止。两厢重臣，忠勇仁孝，辅准尽生。梁王葛其二子，一于邻国为质，一入信陵，此番二十载，举家无私，为国离散。公子珩，养于敌手，几番危难。公子寰，受伯阳后，戗于诏枬。梁王十九年薨于返信陵途中，三父子，十余载，几无面。准愧于梁王，愧于圣祖。纵容外戚盛，世族兴，朝党结，天下良田万千倾，无寒氏名，忠良几遭构陷。”
我看过这千机盒中的罪己诏，父皇所写，我都知晓。那日托付于北堂，请她交到蔺辅国手上。
“长公主瑾，品不堪，德不配，必陷大昭于倾覆分崩之境。伯阳后已行大罪，体恤二十余载夫妻情深，准愿代之罪己，特遗此书。诏于梁王葛其次子珩。若准百年后，伯阳再重蹈举事，胁于帝陵，终生禁制。瑾当远避信陵，此生流放。”
“若此诏重见于卿，必因祸起。汝当戮力同心，保大昭万世。三年，葛与纮挽黎民于水火，乱世于狂澜。此倾，愿昭有明君治，能臣佐，有乾坤清朗，社稷太平。”
很久以前，我问蔺衍：择明夷珩而弃我，是因汝之所求，缘我而不得。你之所求是什么？
他答：臣之所求，是家父端和三年之所求。
他之所求，明夷珩之所求，父皇之所求，蔺辅国之所求，司徒壑之所求，我之所求。
渐渐的，我都懂了。
其实他们所求都是一样的。
我也是。
蔺辅国读完诏书，气力不继，已站不稳，我连忙扶住他。
我看着蔺辅国笑了笑。
端和二十那年，我与蔺辅国风雪中交臂行往延明宫。
那时父皇已病重，我问蔺辅国：我要治学明道是否还来得及？
蔺辅国道：无人生来就会做天子 ，来日方长，他会等我，大昭会等我。
虽世事变化，与他所言并非相同，但我也觉得他说的没错。
哪怕我懂的晚了一些，也总是来得及的。
或许我此生再没有回来的一日，但我就将缅萝花的种子带过去。待到年后，满树缤纷，我就知道，大昭会等我，他也会等我。
我抬起头，看向明夷珩，又看过满朝文武视线尽在我身上。我对着高台，对着明夷珩，对着父皇当年所在的方向，慢慢跪拜下去：“瑾愿领命，赴拓歇为质。请陛下成全！”
朝中很是安静，不论方才为我说话的，还是盼望我去拓歇的，都没有说话。
此刻，唯有蔺辅国在我身旁跪拜下来，他看了看我，眼神一如当年，微微带着笑意，然后他又转向高台，似是透过明夷珩看向另一人：“请陛下恩准长公主入拓歇为质。”
朝中诸臣跪拜，山呼陛下：“请陛下恩准长公主入拓歇为质。”
那高台之上有人垂首望着众人，望着启明殿外黎黎天光。
有人望向我，他一如少年时候姿容隽秀，只是眉间多了金锐杀伐，看起来比过往的样子凌厉。
自远方有春雷阵阵。
风自东方来，吹来淡淡混着泥土味道的湿润气息。
那风又向西方去，将雷声送得很远。
端和三年。
我之所求。
卿之所求。
皆不为己。
我生在那一年的六月初七。
大昭三年连续大旱，闵江以北旱灾饥荒蔓延十余城，饿殍遍地，瘟疫横行，光是云州三城就饿死两千余人。
是年大昭内外交困，端和皇帝即位三年，前朝重臣欺上，北方昭国子民因赈灾官粮被边镇官私吞，爆发动乱。西北边关多年受拓歇骚扰，拓歇育兰王三月率全军精锐全力攻打大昭归雁，飞月，凌渡三关，育兰王善行军，攻心计，策反飞月凌渡二关驻将，大破昭军，挥师南下，直逼信陵。
我父皇性情仁厚，即位后轻徭役，减赋税，行仁政，大赦天下，但难敌天灾人祸，气运蹉跎，闻此国难大悲，怒诛贯州，黎州，胥州，云州四州都府九族，倾国库，赈灾民。最后一枚银锭自国库运走，朝臣哗然，如此如何再有军饷以敌育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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