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夙的病起因只是换季时受了风寒，以他的体质，病本就好得慢些，可这次却拖上了一个多月还不见好，太医是李泱从长安拨了去的，但之后几次回禀均不闻游夙痊愈的消息。游夙不愿回京，李泱便让游容亲自过去照看，他心中担忧，可怕自己去了，反而使得游夙更加不高兴，那阵子又适逢回鹘可汗长子进京朝贡，李泱便暂时按捺下了心绪。
等到初冬时，从绛州传回来消息，游夙的病症已是回天乏力。那年的重伤到底是伤了游夙的根本，以至于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几乎就要夺去他的性命。
一路来，李泱滴水未进，脸色更是难看至极，焦虑、担忧与阴沉糅杂在他俊美的面容之上，不知是因连日疾驰奔波，还是因太过急切恐惧，李泱下马时几乎难以站稳，甚至还踉跄了几步，随行的侍从忙上前搀扶，可李泱不作停留，大步往别驾府中而去。
昔日游夙的亲信随从阿碧也跪在院中接驾，此时李泱已顾不上去看一眼其他人，他急匆匆地步入游夙房内，只恨自己走得太慢。
屋中仍是暗香浮动，屏风帷幔如旧，他来不及等婢女为他掀帘，先一步进入内室。游容守在游夙榻边，他脸色也不好，像是刚落过泪，见李泱到了，他才起身，淡淡地道：“陛下万年。”
游容也能瞧得出李泱并不好，他眼中不见神采，甚至称得上是憔悴，游容心想：原来皇帝也会露出这样惶恐焦惧的神情，也会这般心慌气短地寻找着什么。
李泱没有理会游容，直至确认过游夙虚弱却仍在跳动的脉搏，他才问道：“为何不带他回去？朕下过旨意，不会有人拦你们。”
“陛下该是知道阿夙为何不肯回长安，这十年来，他过得已是不快活，临了，臣也不忍心再逼他。”他说罢又是苦笑一声：“就是回去了，还能如何？”
也许是被说中了心事，也许是因游容的那句“临了”和话中的颓然，李泱眸中的怅惘愈盛，那股子温热酸涩几乎就要涌出眼眶。
游夙仍在昏睡，他脸上不见太多病容，只是苍白得过分，像是一片空旷浩荡的积雪，白得刺目，令人茫然失神又不知所措。李泱颤着手想去抚摸游夙的脸颊，可又怕惊扰了他。黄泉碧落间似乎只剩下了这张容颜，他忆起昔日游夙言笑晏晏的模样，恍如隔世。他紧紧拽着游夙的衣袖，哑着嗓子道：“你出去，朕想与他待一会儿。”
游容看了眼游夙，最终还是叹声道：“臣就在外头，若有事，陛下叫臣便是。”
待所有人都退下后，李泱才觉浑身气力尽数褪去，再难支撑这副身躯，可唯有手掌仍然紧握，不肯松懈丝毫，好似只要抓住这一片衣袖，便能将游夙即将消逝殆尽的生命也留于指间。
人声风声全被留在在外面，屏风内只余静谧。可这寂静无声之处，却如寒潭深水般压迫着李泱，他竭力克制，才不让自己落下泪来。过了半晌，他忽然轻声道：“你看看我，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游夙那极浅的呼吸声，虚弱单薄得像是随时都会悄然散去。
李泱仍是不甘心，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已带着哽咽：“阿夙，你再看看我。”多年缄口不语的心绪随着这声许久不曾呼唤的名字一同挣脱而出，李泱忽地落下两道热泪，从前游夙的情意总令他不安，可待他想回头找寻时，却是任凭他如何苦苦哀求，也再难觅得半分。这些年来压抑克制的相思与痛楚，在此刻尽数反噬，汹涌嚎叫着将他吞没掩埋，连一丝光亮都不肯留下。游夙不愿见他也罢，可至少这人就在绛州，至少他还有机会能够有遥望上几眼，但残忍的是，他余生仅有的慰藉正在逐渐被打破踏碎。
无边黑暗沉寂中，游夙恍然听见有人在叫他，那声音十分熟悉，却又陌生，李泱怎会带着哭腔呢？游夙意识模糊，只想好好地抚慰他，让他不要哭，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正欲开口时，种种往事呼啸而来，泛着讥诮冷笑，制止了游夙的念想。
游夙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李泱也顾不上拭去未干的泪痕，他想去握游夙的手，可终究是不敢，只能攀着他的衣袖，近乎迫切地盯着游夙。
入眼便是李泱的容颜，他已经有太久不曾好好地将他细看，他只知此时多看他一眼，恐怕自己便要心软，可他心中的恨意依然未散，煎熬如影随形，经年难消。游夙感觉到那只攥着他衣袖的手正在瑟瑟发抖，他想从他掌中抽回衣袖，就如这些年执意不肯见他那般，用决然的方式，表达自己曾经的怒意与失望。
见游夙再次闭目，李泱觉得浑身上下的痛意都在他的骨血中沸反盈天，游夙当真是恨极了他，他们再见时竟是难相顾已无言。
李泱守在游夙榻边，尽力稳住声音，道：“别的我一概不求，只要你在就好。”
游夙眼睫轻颤，这几日他时睡时醒，只觉得万分疲乏，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真的不愿见他，还是失了力气，再也难以睁眼。这人将他扔在战场，又把他弃于绛州，他明明求权求势求帝业，又何曾为情意求过什么。
游夙心中闪现过诸多往事，那时李泱还是薛王，他偶有落寞，说起幼时宫中也有株木兰；从宋州回来时也会似假还真地说只想他；那个雷声轰鸣的夏夜，他们冷硬地交锋对峙；李泱大婚时的吉服与踏歌声，隔着人群的遥遥一眼；长石谷战时李泱眸中的焦灼愧疚与绝望；他都记得。游夙想从千丝万缕的回忆中，理出点头绪，却只是徒劳，那些深情与无情，早已将他的魂魄生生地钉在了李泱身边，非死不得解脱。以至于他不得不用此生不见，才能让自己输得没那么挫败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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