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载红尘痴缠，皆已付作黄粱。”游夙的声音十分羸弱，却又有风轻云淡之意，可此叹中的万钧之力却耗尽了他的余力，他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似乎连着神思一同飘了起来。
佯装许久的李泱终难自持，无声的哽咽颤抖变成啜泣，渐渐的他再也难以忍耐，整整十年，游夙不肯留给他一个字，但这短短一句话却如万箭穿心，足以将他的心神斩断撕裂。
这句话刺穿的不止是李泱的心，同样还有游夙自己的，可听李泱泣不成声，他只觉得痛快，似乎连多年的郁气都跟着散了几分，李泱原该端着假面，温和淡漠地笑着，他何曾如此失态过？游夙尽力动了动唇角，抿出一丝虚无缥缈的笑意，这抹微不足道的笑容点亮了他此时趋于冰冷的艳冶，竟为虚弱的神色添上了些许神采。只不过畅快淋漓的报复背后，疼惜迫不及待地倾泻而出，游夙在心中暗笑自嘲，他骄矜一生，又沉默十年，但在这人面前，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
李泱将游夙拥在怀里，颤着声音唤他的名字，恳求他能留下。泪水不住地从李泱的下颚滑落，湿润了游夙的唇，那水珠滚烫，激得游夙眉心微动，他想再叫他一声“妙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三千多个日夜堆积起的苦涩恨意堵在他的嗓中，令他难以发声。沉闷的黑暗袭来，游夙并不觉得恐惧，甚至是有几分坦然，他记起李泱曾说过来生，即便真有轮回转世，但到了那时，谁又识得谁呢？李泱的怀抱很温暖，游夙可以听见他的心跳的声音，还能闻到那种微甜醇厚、原属于他自己的香薰气。他淡淡地笑了笑，已无力再去分辨什么，终是沉沉地坠入了虚无。
游容原守在外间，久久不见皇帝出来，实在放心不下，正要进去看看，但皇帝已经缓步走来。一见李泱的神色，游容便已了然，热泪夺眶而出，他急步入内，可李泱却制止了他：“游容听旨。”游容无奈，只好强忍悲痛，跪地接旨。
李泱神情木然，眼中血丝较之来时更甚，嘶哑的声音满是倦意：“着你立即扶灵回京，停柩于慈恩寺，暂不落葬，非朕旨意，不得擅动。”
游容惊诧万分，此时他心中悲伤愤懑，也顾不得礼仪，道：“宅家已经拘了阿夙十年，难道连他身后的自由都不打算给吗？”
面对游容的诘问，李泱置若罔闻，他扶着屏风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毫无血色，道：“照朕说的去做。”
游容也不等皇帝叫他起身，便直冲入内室。李泱不再阻拦，他靠着曲屏，忽然涌起一阵恶心反胃之感，五脏六腑似乎都挤在了一处，难受得令他发颤，可他两日不曾进食，腹中空空，能吐出的除了酸涩苦水外别无他物，但他仍不停搜肠刮肚地干呕着，像是要将那颗揉碎了又拼凑起的心也一道吐出来。上一次失去游夙，他犹能一年见一回，聊以安慰，可这一次，却是阴阳两别，天人永隔。前因是两人一同种下的，如今游夙不在了，重重无尽的业果只能由他一人来承担。
仪元十一年冬，游夙病逝于绛州官邸。也是在这个冬季，向来圣体强健的皇帝病了一场，也不知是否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急病，竟让正值盛年的皇帝下令营造修建陵寝。
李泱直到次年寒食节后才彻底痊愈，但即便是在病中，他仍是每日上朝理政批阅奏牍，一丝不苟从未轻怠。暮春的风仍带着一丝顽强的寒意，尤其是在水边，激起涟漪的同时，依旧让人为之一颤。李泱嫌殿内有些闷，便坐在园中那两株木兰树下批阅奏章，正值花期，枝头满是饱满繁盛的花朵，粉白两色相交，缱绻旖旎。
他刚与主修陵寝的官员说完话，言辞中再三强调让他们务必要加快进度。官员对此颇为不解，历代皇帝对身后栖身之处向来是慎之又慎，耗费个十年二十年的，那都是常事。而皇帝不过三十六岁，去年虽说圣躬违和，可如今也大安了，为何对陵寝之事仍是这般着急。但即便心中有疑惑，官员们也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愈加勤勉地督促此事。
朝中只有游容明白皇帝的真正用意，那日在游家祖坟下葬的不过是具空棺椁。皇帝是想尽快将游夙葬入他的陵寝之中，所以才会这般催促。可人已经不在了，再如何深情，又有什么用，纵使百年之后能同眠地下，却也是无知无觉了。
此时李泱指尖拈着朵木兰，正静默地远望着天边的青山峰峦。皇后看着那树下皇帝略显寂寥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涩，这个昔日充满憧憬的少女，此时暗叹了一声，轻轻地为李泱披上件外袍，柔声道：“宅家才大安不久，仔细受了风。”
李泱回神，淡笑道：“什么时候来的？坐吧。”
崔妧在榻侧坐下，道：“方才来时，宅家正在与朝臣说话，妾便略站了一会儿。”
李泱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他身畔的金香炉中正吐着袅袅轻烟，那香味甚是好闻，似是沉水，又带着馨甜，可细嗅之下却又有些冷意。崔妧知道，李泱从前是不爱香的，但自去岁冬，他日日都会燃此香。
又是去年冬天，似乎从仪元十一年的冬天起，许多事情都起了变故，如这突然出现的香，如皇帝的急病，又如那日以继夜开凿修建着的帝陵。
李泱对她一如从前，温柔和煦，体贴入微，她明明是他最亲密的枕边人，崔妧却觉得丈夫的悲与喜从未与她有过任何关联。李泱如同她的神祇，给了她最亲切的照拂，让她拥有了令世间女子艳羡的一切，他让她瞻仰期盼，却从不肯让她真正地靠近半分。
崔妧隐隐有个猜测，若是真的，那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可她不愿去细想。李泱眼中柔和如旧，不见方才他背影中的落寞清冷之意，崔妧握住李泱微凉的手背，道：“等天气再暖和些，牡丹也都该开了，宅家陪妾去芙蓉园走走，可好？”
李泱轻声笑了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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