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厨子就着哈丹巴特尔和满都拉图的口味，大多按北地风俗，以及牛羊肉及乳汁入菜，或以烤饼代饭。这日因朱昭奕来了，厨房便一改往日膻腥之味，以淮扬佳肴为主，桌上满满地摆了烧香菇、蟹粉狮子头、炙鸭子等，朱昭奕粗粗扫了几眼，却没懂筷子，只默默地斟了酒，继而把一旁伺候的人全都遣了出门外候着。
“哈丹巴特尔，我现在有一肚子的话憋着没处说，今晚你要陪我说说话！”朱昭奕倏地把手臂搭上哈丹巴特尔的肩头，朝他举起了酒杯，又轻轻叹道，“如今赵兄不在，能听我说这些的，也只有你了。”
哈丹巴特尔本已举起酒杯要和他对饮，一听这话，却赌气似的甩开他的手臂，拧眉道：“你别老提赵安行不行！”
哈丹巴特尔越来越清楚，这几年来，自己似乎已经对朱昭奕萌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自己曾因为一些事恨过朱昭奕，也因为另一些事感激过朱昭奕，然而如今的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他知道赵安是自己旧日的仇敌，但也是朱昭奕的挚友，而自己只是一个跟朱昭奕做了多年对头，如今关系稍稍缓和的人而已。朱昭奕看重赵安本无可厚非，可这话一入耳，他只觉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郁闷，又失落。
朱昭奕此时心里烦得很，发觉不了他这微妙的情绪，也皱起眉头，放下酒杯：“你嚷什么嚷？”
哈丹巴特尔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服软道：“行行行，老子不跟你嚷。”
朱昭奕瞅了瞅他，夹了一筷子鸭肉放进他碗里，又夹了一颗香菇，自己吃了。房里就他和哈丹巴特尔两个人，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仿佛撒气似的嚼着香菇，嘴里咔咔地响。
见朱昭奕不说话，哈丹巴特尔便道：“说起来，我们也不是头一回坐在一起喝酒了。啧啧啧，每次咱们一起坐着，不是你愁，就是我愁，好像只要咱们活着，这愁就没个尽头了似的。”
朱昭奕终于开口，幽幽道：“可是愁又能怎么样？我这些日子在乾清宫里，身边伺候的人多添了乌泱泱一大帮子，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想说什么牢骚话，都得吞回肚子里，还不如在这里舒坦。”
“你们那个皇帝给你什么罪受了？”哈丹巴特尔问。
“要是他给我罪受，那倒还好些！”朱昭奕一脸愤愤之色，“可恨我大明的忠臣良将，这一辈子为朝廷为天下鞠躬尽瘁力挽狂澜，了却了君王天下事，本该赢得生前身后名，哪知最后竟落得个含冤而终的下场！”
朱昭奕又倒了酒，往喉咙里灌下去好几杯。待他面色已经微微浮红了，哈丹巴特尔都不知如何开口劝他，只能听着他将这段时日里所经历的桩桩件件一一道来。
朱祁镇复位后，立即下令清洗朝堂，于谦、王文等人以谋逆罪处死，文武官员中有昔日为于谦所举荐者，亦受其牵连。但朱祁镇对昔日宠幸的奸佞宦官王振则极尽哀荣，为其在京城智化寺立祠祭祀；又感念也先放其还朝之恩德，竟在西四牌楼北的当街庙中供了也先的牌位。
“从他亲征以前，我就开始忍他，不过那时都是小事罢了。可事到如今，他杀了这么多有功的大臣，却给王振建了祠，给也先立了庙——”朱昭奕把杯子狠狠往桌上一撂，“复位以来，一不知廉耻，二不辨忠奸，哈丹巴特尔，你知不知道，我忍他忍得够久了，现今当真是忍无可忍了！”
许是他掷杯子用力了些，那杯子滚出了桌面，“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摔成了好几块碎片。
“我就这么看着于先生死在我的眼前，可我……”朱昭奕以一种无所适从的目光朝哈丹巴特尔望去，声音开始发颤，“可我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旨意一下，朝廷的功臣一夕死在刽子手的刀下，我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自于谦被斩决，朱昭奕每每念及此情此景，都夜不能寐。新的一年伊始，乾清宫中，他所居住的暖阁里又换了新的帷幔，朱砂色的底子绣着瑞鹤祥云，是祥瑞的气象，可那样鲜艳的红，像极了流淌的鲜血，时时刻刻令他不安，乃至痛心疾首。
他知道今时今日的太平都是这些忠良臣子以及无数将士用血泪甚至生命换来的，当他看见这些人的血换来了京师的太平时，他是欣慰的，但当他看见在太平的年岁里，这些国之栋梁仍要以溅血而终时，就如同万箭穿心般难受。
“唉，这种事本就不是国本能插手的。”哈丹巴特尔唏嘘不已，“自古新皇登基，总要铲除异己，更何况他这个皇位是失而复得的，能不多心眼儿么。那个叫于谦的，怕是挡了他的路了。”
朱昭奕有些倦了，怏怏不乐地趴在桌上：“我早就知道，他待在南宫的时候，嘴上无欲无求的，心里早就动了夺位的心思。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真的能成……”
“这种事儿，在咱们草原上，那是家常便饭了。”哈丹巴特尔嚼着狮子头，腮帮子里鼓鼓囊囊的，想伸手去抚一抚他的背，却又把手缩了回去，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只要是你们朱家的人做皇帝，你管他是谁呢！左不过什么万岁万万岁都是狗屁，人都是短命的，撑死也就活个一百岁，他净干了这么些事儿，天也不会让他活久了！你且看也先，篡得了大位，得不了人心，再怎么自称大元田盛大可汗又如何，还不是被自己的部下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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