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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难言之隐”一词时，朱祁钰竟兀地苦笑了一下。自兄长朱祁镇回朝的每个昼夜，他的心底都从未平静过，荡满了翻腾的波澜，且愈是翻腾，就愈是汹涌，从前尘旧事，到往后余生，与眼前的一景一物盘杂交错，自己则常常恍惚于期间，如困于桎梏，如屈于枷锁。如今自己的骨肉兄弟离自己这样近，手足之情却离自己这样远，似水中望月，镜里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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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心想自己做人做了二十余年，也见过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不曾想今时今日最理解得了自己难处的，竟不是人，而是一个国本。他的微笑凝在脸上，显得意味不明：“朕猜得到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朕背信弃义，贪恋权位，不顾手足亲情。其实易储也好，将皇兄囚于南宫也好，在群臣看来朕似乎是要断绝自己亲兄长的生路，但朕不能后悔，因为朕在群臣的拥立下登上大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朱昭奕坦诚道：“论治国，您远甚于您的兄长。您负了手足之情，却也换来了天下百姓的太平。”
朱祁钰辛酸地笑了笑。这便是国本与人最分明的差别了。国本能够事事只为家国天下，而人在必须割舍人伦亲情的时候，到底是会存下几分不忍的，尽管最终的结果是割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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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望向不远处的一架屏风，上面雕花繁复，刻着历代贤明君主的事迹，各色人物雕刻得精美绝伦，栩栩如生。他幽幽道：“皇兄是先帝长子，继位名正言顺，而朕不过是暂代之人。皇兄离朝时，朕前进一步，御极四海；可若是哪天，这个天下需要朕再后退一步时，谁又能得知，等着朕的会不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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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昭奕冷静地道：“所以，您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朱祁钰眼里闪烁着光，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就是我的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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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自称“我”而非“朕”，朱昭奕便觉得，他在自己的面前，确乎是完全卸下了身份，将要敞开心扉了。朱昭奕的面色亦一扫方才的沉重，向他投以一个可靠的笑。
朱祁钰忽地道：“你会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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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昭奕有些意外，想了想，便用一种能令人安心的口吻笃定道：“当初太宗起兵靖难，取代建文坐稳江山，而我从未怨他。”
朱祁钰微微错愕，一时不知何言以对，唯有用一种极为感激的目光望着他。他深知自己为保后路提出易储需要莫大的勇气，而他此时也蓦地觉得，朱昭奕作为不涉政事决策的国本，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抱着莫大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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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昭奕叹了叹气，把心里的话倒了出来：“我是国本，不像你们人这般在乎长幼有序，宗法严明。我只知道，想要天下安定，明君良臣缺一不可。太上皇秉性良善，却疏于用人，一片如日中天的江山在他手里现出颓势，如今好不容易平定鞑子，得来太平，若这天下回到了他的手上，又当如何？”
朱祁钰神色忡忡，踌躇道：“但正统一朝忠于皇兄者，也不乏德才兼备的能臣。正所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我如何不怕，如何能不慌。”
春夜微冷，一阵东风过，吹得人的骨缝里都透着一股薄薄的寒凉。殿中二人褪去了白日里象征帝王、国本威仪的团龙十二章衮服与仙鹤补圆领红袍，衣料花色皆是家常之式，衣上花纹织得清晰可见，仿佛内心的彷徨也在此时被放大得一览无余。
“能臣历朝皆有，但要看用在什么样的君王手上，才能发挥出治世之才。”朱昭奕的话打破了此刻的彷徨不安，沉着地开了口，朗然道，“众人皆有目共睹，土木堡一役何其惨烈，陛下，您说‘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但依昭奕所见……岂不闻‘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
待二人在殿中一番交谈过后，皆感疲倦，便各自回了床上歇下了。
次日一早，正是晨光熹微之时，朱昭奕睡眼朦胧，却被近身内侍火急火燎地告知，会同馆有一官员急于求见他，已经候于武英殿了。
武英殿里，朱昭奕见了那官员，接过他递上的两份文书，仔细察看起来。
那官员便在一旁急急禀道：“国本，监军自辽东来报，建州左卫都督同知率部下护送他们回程，已经出发了。但派去瓦剌那边的探子传了话来，也先以汗位为饵，联合大汗脱脱不花之弟阿噶巴尔津济农击溃脱脱不花，继而又将阿噶巴尔津济农诱杀。如今脱脱不花现已落败身死，其家眷、族人，也先见则杀之。”
朱昭奕闻言，只觉耳畔有惊雷炸响，虽不伤及自身，却如晴天霹雳，令他震惊不已。他的脑子里“嗡”地一响，继而坐如针扎，向那官员冲口而出：“那他们可有说如何处置哈丹巴特尔？”
那官员答道：“那探子说，也先若称汗，定会奉瓦剌部人神为国本。”
“那他们必然不会放过哈丹巴特尔的。”朱昭奕眉心紧锁，心底一沉，一番思量过后，当即命令道，“草原上出了这种事，不能让哈丹巴特尔他们再回去了。传话给董山，让他们立即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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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官员有一瞬的怔愕，俯首道：“返回何处，还请国本明示。”
听闻这话，朱昭奕才知自己竟是急得有些大意了，连返回何处都忘了吩咐。此时他自己亦十分笃定了，若不是哈丹巴特尔，草原上是谁人称王，他根本就不会如此在意。当年哈丹巴特尔送自己平安回京，如今到了他落难，即便不得不让他暂时远离心爱的故土，自己也定要保他免于危难。
“返回京城！”朱昭奕霍然起身，坚定道，“去命人备马，我要亲自前去，把哈丹巴特尔带京城！”来源长佩文学网（https://www.gongzicp.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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