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坐在钟濯跟前，用一口带着蜀地口音的京中官话责备他的蔡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是显宗朝的进士，生得宽额阔面、剑眉深目，留了一把短须，按膝往那一坐，威严如山，不像文臣，倒似武将。
礼部尚书知贡举，今年亦不例外，因此钟濯怎么算也要叫他一声老师。钟濯听他今日训斥的话里多少还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便料想大概是在朝里受了气，恰好他又撞到刀口，便成了那只替罪羊。
蔡熙说得口干舌燥，钟濯便趁他喝茶润喉的功夫赶紧卖乖道：“老师教训的是，学生一会儿便将摊子收了，回去认真读书好生准备。”
蔡熙看了他一眼，却似又想起什么了，便缓了语气问道：“你是永固郡试子？”
钟濯答道：“是，学生是江旸府永固乡人。”
“张狂素癫，”蔡熙看着桌案上摊着的一张《醉酒帖》，沉吟着问道，“你这手狂草却与张素二者均有不同。兴起而去，兴尽则归，笔走龙蛇，收放自如，其中意态，竟不像一个求功名的年轻试子所书。”
——却与他一位故交有些相似。
钟濯恭敬地拍马屁：“大人好眼力。”又道，“学生亦不敢相瞒，这幅醉酒帖原书题在永固乡云山寺后山石壁上，您所见这幅字是学生临摹而成，其中酣畅恣肆，实际难及原书万一。”
当朝风气重文抑武，翰林院的学士们自然也是对此类诗书风月颇有兴趣，果然钟濯这么一说，蔡熙便来了兴致，问道：“那么原帖是何人所著？若是如你所言的书法大家，应当闻名于天下了。”
钟濯道：“回大人，是云山寺一位自号‘云水散人’的道长。学生曾有幸得他点拨，若学生所写草书中，张素之外，别有得处，亦都是自这位道长身上学的皮毛。只因其墨宝颇少，所以声名不显。”
钟濯说罢看了一眼蔡熙，却见蔡学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要笑不笑地问了一句：“云水散人？”
钟濯被他这神态惹得头皮一紧：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云水散人说起来与他的缘分不长。两年前他被他爹送到寺里思过——具体思什么过倒记不清了——思了半年，恰好那段时日那位道长也云游至此，宿在寺中，与钟濯两人日日晨钟暮鼓地跟在主持屁股后头听禅，才有了这段缘分。
蔡熙又问：“这么说来，那云水散人是你的老师？”
钟濯也猜不透蔡熙心中所想，只好如实答到：“那位道长不收徒，不过学生心中却是将他作老师看待。”
钟濯垂首看着地面作答，却看见那边坐凳轻移，一双黑布绸靴走到他跟前，便听蔡熙又问道：“那你可知，那道长俗名为何？现今在何处？”声音中却似压抑着迫切。
钟濯一梗，那道长样貌与打扮都寻常，平时谈笑也并未有故作高深处，只偶尔登高远眺时才有几分超然之意。钟濯与他相处的几月间，也曾问起他生平，他平常地答了，钟濯也便平常地听了。如今细节均已不甚了了，唯独姓名倒还记得，至于现今在何处——钟濯前一次收到他音讯，已是一年之前了。
眼下让他犹豫的却是蔡熙的反应——总不会那个云水散人刚好是蔡大学士的宿敌罢？若是如此，这老虎尾巴他钟濯踩得也是太准了些……这接二连三地，他算是把这蔡尚书蔡大学士给得罪透了。
钟濯心里叫苦，边抬眼觑着蔡熙神色，边犹豫着试探道：“学生记得，那人名字中似有一个‘迟’字——”
话落见蔡熙那把短须突地一抖，随后边摇头边大笑起来。蔡熙在雅室中急急地来回踱步，边笑边道：“云水散人，哈哈哈云水散人，竟真的是你——”说着蔡熙又走到桌边仔细端详那张书帖，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早该猜到——如今天下，张素之后能有谁，还能有谁啊？”
钟濯呆立在一旁，瞧着当今的翰林院大学士在骂完他放浪形骸后，自己也突然很不成体统，不知是不是要回避一下比较好……
云水散人俗家名字叫秦迟，两年前山寺里的钟濯是井底之蛙，听到这个名字以后只嘿然一笑，道：“道长这名字却不好，总是迟一步，不知要错过多少事情。”
秦迟也笑道：“然而好处也是有的，万事迟一点做决定，亦能避免不少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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