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程箫一动不动。
直至头顶被雪花铺白，眉毛和睫毛上全都挂起了晶莹碎雪，他也依旧站在那里，未动一手或是一足，仅是沉默地看着与他相对而立的盛英。
眼前这张青涩面孔与四年前没有丝毫分别，而那几要迸出眼眸的炙灼热情，亦是同样。
“既已站在这演武台上，你若再不动手，我便当你认输了！”盛英说着，掌中忽然化出一把金面银骨的机关扇来——正是他当初失落的“九骨斫云”！
“可是……我不信你甘为懦夫！”他扬扇指向谢程箫，厉声喝道，“若你还算是男子汉大丈夫，便拿出气魄来与我堂堂正正较量一番！”说罢，又刷地展开那斫云扇，朝谢程箫逼近了两步。
“……来吧。”谢程箫叹气道。
便见盛英手中银扇猛然挥出，周遭霜雪皆随扇风翩卷！霎时间风号雪舞，无数雪花如碎云一般朝谢程箫旋冲而来。眼看扇风将至，谢程箫也只得暗提掌劲抵御此招，可就在他出手之时，却又见盛英一个闪身自雪风中冲出，欲以斫云狠狠劈向谢程箫面门！
转瞬之间，只听“嘭”的一声！那裹挟碎雪的扇风遽然消散，却见谢程箫竟以赤手击上了盛英的银扇，而他的手掌——乃至整条手臂都在瑟瑟颤抖！
“你的剑呢！”盛英惊讶道，手中银扇一推，谢程箫便也趔趄一退。
“我用不了剑，不知为何。”他稳住身形，无奈道。
“你——”盛英闻言，立时气不打一处来，竟将手里那银扇捏得咯吱作响，咬牙道，“这幻境中的兵器乃是自身战意所化，你化不出佩剑……莫非、莫非当真无意与我一战！”说罢又是泄愤似地一跺脚，那演武台上的积雪顷刻飞绽开来，溅了谢程箫一脸。
“战意……”谢程箫双目一动，狼狈地擦掉脸上的雪，喃喃道，“我只是，只是……”说着又低下了头，失神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
“只是什么？”盛英逼问道。
谢程箫道不出口。
他听着那银扇在盛英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答案分明已是了然于胸，此刻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良久，才听他唤道：“盛英……”
谁知甫一开口，便被对方一拳猛然打在下腹，踉跄着跪倒在地。
“分明就是懦夫！”
盛英怒斥一声，伸手拽住谢程箫的衣襟，又将人提了起来。
“你忘了……当初是怎样赢过我的么！”他咬牙道，鼻尖几要碰到谢程箫脸颊，“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丝怜悯一丝迟疑！更不会……更不会如今日这般害怕！”
——害怕！
谢程箫心中一震，屏气看着盛英，却依然沉默不语。
“你若真忘记了……便让本座帮你想起来吧！”
便听盛英恨声说道，竟是兀地抡起拳头，重重打在了谢程箫脸上！
“阿箫——阿箫！”
身后传来谢谨的声音，谢程箫急忙回过头。
“你在看什么，竟这般出神？”谢谨微笑道，又顺着他方才看的方向望过去，“让为兄猜猜，是不是——雪？”
谢程箫听了一怔，片刻才羞涩地点点头。
这是十五岁的他第一次来到天禄山庄，而这场雪在他们踏入渭城之前便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看着眼前银白的世界，料想冬日的渭城本已冰冷得不近人情，而这无情天地之间，此刻又被肃杀大雪所征服，竟是愈发显得残酷了。他摊开手来，见那晶莹雪花慢慢落在自己掌心，又逐渐消融，唯剩一小洼湿湿冷冷的痕迹，不禁有些恍然出神。
直到凛冽寒风刮擦耳畔，将雪渣不断灌进耳孔和领口，他才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忙又紧了紧外袍。
“这样的大雪，在嘉陵恐怕十年也难得一见！”谢谨感叹道，轻轻拍掉谢程箫头上的雪，“阿箫若喜欢，此番来这天禄山庄，倒也算是得了些趣味，不至无聊。”
“趣味……”谢程箫默默一笑，面颊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忽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抬头望向屋顶，这才发现，方才坐在那里的惬意人影，此时已然消失不见。
“走吧。”谢谨拉过谢程箫的手，“我们该进去了。”
“嗯！”谢程箫点点头，抹掉了落在鼻尖的雪花。
他其实并不喜欢雪。
可这漫天玉絮，偏要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此刻庄内所有的屋顶和庭院都已盖满了莹白厚雪，穿着泥灰短袄的下人们正在朱墙下来回清扫，见他们一行人过来，便敷衍着道一声好——甚至连头也不抬，仿佛飞快扫了一眼就算是行过礼了。
谁叫他们是陵江门的人。
一个江湖上沉寂了近二十年的没落小户，在这名门云集的“群英论武”上，充其量不过鸡鹜尾上一羽，又怎会有他人在乎。
“此前不愿邀请我们便罢，不想竟连下人也这般狗眼瞧人低！”
谢谨袖子一甩，疾步跟在谢之松身后。此时他年方及冠，尚存着几分未经打磨的矜傲，自是无法轻易咽下这口气。
可谢之松却不置可否地捋了捋长髯，未说一个字。
谢程箫知道，若非年初那逐月楼的孟楼主向靖武盟力荐谢谨——这位自己的准女婿，使他得以在三堂之一的金兰堂供职，这天禄山庄的魏叔明恐怕更想不起来，在巴蜀一隅还有陵江门这样一个曾以二十八式“陵川剑诀”闻名西南的武学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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