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对错
上海城西有一座无名的小山坡，小山坡上七横八竖地躺着烟灰色的碑，空中偶尔会飞过一两只鸟雀，惨烈地叫着。
鸟雀不是鸟雀，只是通体黑色的乌鸦而已，
这里是一片公墓，荒无人烟、杂草丛生似是无人踏足过的样子。
钟毓边走边拔掉道路两边的狗尾巴草。
它们毛茸茸的本是在风中无依飘摇，但因为太扎人了，也是太碍人路了，只好被迫接受被扔掉的命运。
钟毓右手手腕上挎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了锡箔元宝、蜡烛、一瓶上好的香雪酒和一朵白玫瑰。
而左手边拎了一包油纸，油纸里包着刚新鲜出炉的黑洋酥饼。
她停在半山腰的一座墓碑前，石碑上寥寥草草地刻了丹朱色的“白玲之墓”四字，无子无女也无伴侣，不整整齐齐也没按照章法。
凭这些就要说白玲可怜也算不得，这年头多的是乱葬岗上横尸遍野找不着归土的，能有一寸公墓已经算得上是优待了。
钟毓打开香雪酒，清冽的酒香从细窄的瓶口飘了出来。她在地上撒了一圈，喃喃道：“妹妹，你活着的时候总说黄酒当属你家乡那酿的最香醇。这香雪酒我今天总算是给你带来了。”
她又把篮子里的东西铺开，该点燃的点燃，该烧起来的烧起来，最后在碑前把那一支白玫瑰小心翼翼地奉上。
“还记得为什么我叫红玫瑰，你叫白玫瑰嘛？”
她自顾自地回忆：“那时你刚来大华饭店，我已经在这做了有个把个礼拜了。张经理看到你的时候说你长得纯又正好姓白，说我长得艳，又一直没红，不如搞个‘红玫瑰、白玫瑰’的噱头来招揽客人。”
“你看，我们本是这世间两棵无名的小草，只有当我们相遇的时候，才能被赋予姓名。”
“那天晚上，我不该让你一个人走的。”钟毓没有哭，只是失神地望着远方。
她和白玲自从捆绑着做了个噱头后，的确红了。她们两人关系近，便决定租在一块住，一来这样做省钱。
二来吴淞码头虽然租金便宜，但是偏远又乱，住一起来回也能有个伴。
就这样，她们相依为命，也是因为这样，钟毓多多少少知道了点白玲的秘密身份和少许的过往。
比如，她来自江南水乡，她曾有个两情相悦的哥哥。
还比如，曾经她家的村庄被侵略者给烧了干净，现在她好像是在替一个什么组织探听消息。
在大华饭店里工作的人多多少少都是生活上有点难处的，她也是。
那时，她还是卖身的，因为卖身比纯卖艺钱来得更快。
后来，白玲渐渐地也卖身了，不过钟毓看得出，她的卖身是不一样的。
因为她是白玫瑰。
直到很久以后，钟毓才明白，那不一样是因为白玲卖身不过是为了在与那些权贵欢好时替周弥打探到更多的情报。
人在兴头上的时候是最容易被攻破，酒后算、失去理智时算。
欢场里的欢好，两者恰巧都占了。
她记得，白玲出事的那天晚上对她说自己那晚有约，着急要先弯一弯到吴淞码头上见一个人再回家。
而她那时正好被一个熟客缠住了，脱不开身，只好让她一个人先走。
她至今不知道她见了谁，但她知道，就因为那个人，她的白妹妹死了。
白玲死后没多久，他就见到了周弥。周弥和她说了自己和白玲的过往，也表明自己今天是来找白玲留下来的遗物荷包的。
当即，钟毓就明白了周弥的身份，大概是白玲口中那个曾经两情相悦的哥哥。
可她怨，怨周弥怎么能这样？人都已经死了还不惦念着先哀悼，而是先问她要荷包。
为什么能够如此云淡风轻地连白妹妹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都要榨得干干净净？
她恨，恨白玲的付出不值得。
可是，感情的事又怎么能任由人看得出来的呢？
就像她也不知道周弥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曾独坐窗前，自责到难以入眠，后悔当初村庄出事后把白玲一块从那里带了出来。
周弥更后悔的是，从一开始自己就不应该读那么多书，有那么多的想法，这样他就能安安生生地在那个小破村庄里待到死。就算出事了，侥幸活下来了，也只是换个村庄讨生活，而不是到这来投靠什么子虚乌有的组织，那样讲不定还能和白玲磕磕绊绊地厮守一生。
可是难过之后他还是得振作，否则白玲的仇谁来报？而且，荷包不拿到，那白玲的努力只能当做是石沉大海、付诸东流了。
钟毓半跪在坟前，擦亮了火柴，把蜡烛和锡箔元宝点燃，又说：“玲儿，我知道你会怪我。荷包我给了梁少将，我不想让周弥好过，归根结底都是他害了你，他怎么可以好过？”
“玲儿，我上次遇到一个人和你很像，哪里都很像，只可惜是个男孩。”她边烧边说：“不过他比你幸运，看起来像是有人疼的样子。”
“玲儿，我很想你。”
钟毓终于落下了泪水，却被她悄无声息地抹掉了。
烧完最后一沓锡箔元宝，钟毓收拾收拾东西走下了山。下山路比上山路难走，她走得更慢了一点。
就在快走到底的时候，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因为他远远地看见了周弥靠在一根树干上等她。
她视若无睹地走过去，被周弥伸手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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