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年，厉思敏出狱，却如同人间蒸发，吴阿迪竟找不到他一丝一毫的音讯。于欢心梗猝死，素水因之成了彻底的伤心之地，再无一丝留恋可言。吴阿迪装了五百的现票，两身黄梅戏服，乘南下火车，往深圳。
那一路是奇妙的，如同一个拂开帷幔，或剥壳去皮的过程，视界由窄及宽，灰色褪去成一片烈日的灼白，人生与之明亮、通达，即使未知，也好过过往一切似的。人往如梭，车如流水。吴阿迪立定在福田CBD大街，仰看群山般的巨厦，一时间竟想哭。
想人，是多微如尘埃，银河，是多磅礴浩渺。
日子怎么能好过？吴阿迪不过一个蝼蚁，从孔洞溃逃至平原，蝼蚁反倒更容易死。他是求爷告奶才在华强北老赛格讨来份卖硬盘的活儿，月薪六百管一顿桂林米粉，能住二楼一间杂乱的小仓库。他瘦小又畏缩缩，少能招徕客人，把这东西哪哪儿方便实用说出个一二三四，至多别人问价，他低喃一个数字，别人皱眉问不能便宜呀？他憋出个蚊哼的不能。久了，老板都嫌噎眼，揪他道，搞销售张不开嘴我白养你吃干饭呀？深圳什么地方？大有可为！台面你既学不来，我教你给电脑杀毒，想不想学？一台净挣好几十，你替我跑活，我还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呢。
吴阿迪脑子不蠢，软盘一插，几个键盘敲一敲，摸索几遍，倒很容易就上手了。老板算他速成出师，准他能坐柜台里摸电脑。老板时不时接一通电话，说一串叽里咕噜的广东话，继而递他一张字条，说你替我跑一趟，某区某楼看黄碟中毒，男人临门射球差口气，简直要阳/痿，你去救救。那会儿值暑夏，吴阿迪舍不得买一口冰，一瓶水，花钱坐公交，晃到目的地，一衫是酸汗。他话少又手勤，收了钱就跑，少给人留麻烦，久了，也算有副好口风。老板涨两百月薪，管他两顿桂林米粉，加杯柠檬茶。
要不是碰上那个摸他屁股，抱着他腰推他上床的四眼鸡，吴阿迪这会儿怕不是已叱咤华强北，少说也百万身价。没有如果。他嫌恶得反胃三天，立即辞职，再不进深圳福田。他辗转去珠海，进KTV售酒，打扮得骚唧唧，活像个卖屁股的。当然是不卖的，赔情卖笑可以，屁股多少钱也不行。有时候他自己都觉着自己逗，想我他妈压根儿就不是个雏了，**门子早让人摘过了，嘴还他妈含过呢！咽过呢！为糊一口饭吃，有他妈什么的不可以？
——可就是不可以，身心都强烈排斥。他心里脑里都是厉思敏。破了后脑勺的厉思敏，慈悲沉默的厉思敏，温和少笑的厉思敏，给他听歌的厉思敏，为他蹲牢的厉思敏。身非己身了，是厉思敏的，他不允许，谁也不能再碰。
吴阿迪早明白了，我爱他，只爱他。于是思念会在夜里沃蔓地生长起来，继而化为欲望，漫淌一身。他仍只住得起员工宿舍间，潮且破旧，墙薄如纸，夜夜闻见隔壁家大姐叫/床。他兜头将自己锁进被子，世界就又简省作一枚椰壳。他在封闭与雪白里，编一出《天仙配》似的戏文，演绎他和厉思敏的缠绵的爱情。他们昼夜不分地地接吻、做/爱，说各色荒唐污秽，肮脏到不敢听的爱语。吴阿迪藏了根木质的“不求人”，壮而颀长，粗糙造作。他记得清清楚楚的，他见过厉思敏小解，他的那一根，就是这样的形状，就是这样长势茁壮。吴阿迪握着他捅进去，喊无数遍他名字，喊得无比动情，喊得身心皆依附上去，怎么都下不来。
结束了当然是孤独，思念也由潮水变了利刃。有时候不是想着一定能见，他就跳楼了。他那阵儿对死无一丝的概念，以为不过就是昏睡一场。
再见是99年，珠海罕见地飘雪。
KTV那月份生意很好，酒从不积货，日日清空，戛然说歇停，都一阵儿愤怒，叽叽喳喳。业务经理来劝：哎哟哟哟哟酒哥哥酒姐姐们，你们旱涝保收还差这一两天的水头哇？求求啦，这阵儿来个大人物，不招待好我顶头上司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们卖个面子，别去投诉呗？等大佛送走，我们KTV免半年酒水抽成不行嘛？这才安抚下来，又都好奇，哪门哪派哪尊佛？难不成国家领导人。经理比个食指，高深莫测说：商界风云大佬，文琦啊！
阿迪其实蛮难听，他那会儿改名叫启梦，五十块钱办张身份证，就写这个名儿。怎么说？算不服气吧。——你当我是弟弟，老记着那个什么启迪，好！我就叫启梦，让你忘不掉！你一想启迪就想启梦！我才不当你弟弟！我想当你的......他一点积蓄存不住，总买裙子化妆品，买来锁进抽屉，不看，不想。有回耐不住，趁没人进厕所，对着镜子抹了口红，用力一抿。那匀净的鲜红色衬出他难言的阴郁、削薄，不能说好看。他用掌抵着镜子，凑近呵汽，额际贴上去，眼泪滴答。缺了一个口，像拿来枚软木塞，堵上了。
我想当女人，当你的女人，他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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