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年，县城素水闭塞如一只蛐蛐笼，透过孔洞，你能窥见一抹灰黄世界，但也就是只是看见。
厉思敏从华云精品楼买了王靖雯《执迷不悔》的新艺宝磁带。她那会儿既没红得发紫，也还不叫王菲。厉思敏名下“小弟”有个家里有矿山的，爸从香港带回来一台爱华随声听，厉思敏提出借用，小弟忙不迭地双手奉上，谄媚说老大，你想用多久用多久，不够，我让我爸再买一台！厉思敏去拿给吴阿迪听，塞磁带的当儿，还说你和她声音挺像的。
吴阿迪彼时已熟唱《天仙配》、《玉堂春》、《孟丽君》和《蓝桥会》，嗓子更细如银钩，五指一翘，形如一朵盛放的玉兰。那是他第一次听港台流行，第一次听男欢女爱的情歌。磁带封面上，王靖雯和男人深情相拥，她细眉红唇，长发两肩披覆，神色恬然、沉醉。吴阿迪塞着耳机听着不懂的粤语，拿着磁带盒子反复地看，静脉里如爬进一只飞虫，顺血液循环冲积到心室，俨然在其中嗡鸣冲撞。他知觉到一种朦胧的神往，他认为一码色的长裙，比戏服要美多了。这神往，常让他在秋明凯指教身形姿韵的怀中失神，陷落洼地，在惊惧与畅快间盘桓。吴阿迪后来是付了代价，才明白这不是什么病态的乐趣，而是在回收自己。
这会儿就又失神了，厉思敏抽回磁带盒子，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傻子。”
吴阿迪回神，夕阳晃眼，他失脚滑下十六中围墙，厉思敏没拉住，“哎。”紧跟着轻盈矫健地蹦了下去。
——跳进沉浮里。
实现四化！那会儿人人遥望2000，仿若那是一扇白色巨石雕塑而成的神伟的门，越过去了，往事种种宿弊一清，仰脸便是个熠熠生辉的新世界。年轻的特征是，昏懵梦多，不察觉年年岁岁的颠簸。
“下个月，我们去县中有演出，劳改所搞联欢，请我们去唱《天仙配》。”
“你又唱七女？”
“嗯，秋老师说那儿拘的是七十年代的政治犯，说都是关傻了的老帮菜，爱听一点戏。”
“到了地方，就别管人叫老帮菜了。”
“干嘛？也不是我取的。”
“防着挨揍，那是劳改所。”
“狱警都在边上呢。”
“那也别，政治犯都挺可怜的。”
“我那会儿没一锹把你头砸坏吧？”
“没有。”
“我就是帮你写了几天作业，我该的。”
“你想说什么？”
“你总拿我当朋友，是不是就叫闲得犯贱？”
“......”
厉思敏对他真算能容忍。那会儿下了场小雨，就挪到檐下站着，雨下得不畅快，一阵松，一阵紧，抓不准冲进去奔跑的时机。“我二妈原来生过一个小弟弟，命比较差，二妈生他的时候是宫内缺氧，他生下来跟透明的一样，一只耳朵有点聋，走路还有点瘸。他有点自闭，又不是很听打人话，他两岁的时候我爸拿棍子揍他，把他掀倒在炉子上了，脸上烫了很大一块疤，本来蛮漂亮，一下就丑了。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但除了我，家里没人能看管他。那次我带他去水荡子里洗东西，他发愣，大头冲下一下儿就栽进去了，他在水里扑腾，喝了一肚子水。我想跳下去救来着，但站那儿突然想，我鞋是新买的，他丑八怪一个，值当？就想了一会儿，他就没头了，我再叫人来就，捞上来已经没有气儿了。我叫思敏，他名字叫启迪。”
说厉思敏善良还是大度，都通，说他本分就太抬举了，他成绩次，学习为辅，打架还是算他校混子的主业。吴阿迪洗好戏服捧着去晾，探身出送变电二楼围栏，越墙遥望十六中操场，常见他抽着一根烟，校服上沾着灰尘和血渍，地上躺着木棍铁管，他站定人群之外，歉然地凝视着。——过年家里要挂崭新的中堂画，有的画上印菩萨，菩萨双目微敛，监察人世，含着慈悲。
“我比他早出生，他不可能投胎在我身上的。”
厉思敏笑：“我知道。”
“你拿我当弟弟？”
雨说停就停，又一个春宵白日，吴阿迪没得到他确切回答。人的自尊也就是个器皿，有容量，只能承受那么多。吴阿迪突然一阵委屈气闷，后来就再也没能从这股无名恼怒中缓过神儿来。
秋明凯的胃病来得很快，都知道他三餐极不规律，保护嗓子很少沾辛辣，但凉的却没少吃。秋明凯常在课上就胃痛，绳索似的歪歪扭扭泻下来，倾挂在吴阿迪的肩上。课叫停，学生撒野。他住三层的一个独间，天花上是一团团霉迹。素水入冬天气就潮，水汽湿湿黏黏地滑进袖口脖子。吴阿迪搀扶他倒进床里，给他冲了一只小暖水袋。刚贴上去，手被一擒，吴阿迪抽不开，抬头喊老师。秋明凯的两唇发青，眼中射出一线清光，手心溽热，窥伺考察一般，牢牢系着他。秋明凯轮廓瘦削，两颧高耸，额头宽朗，头发梳得体面俊雅，他声音倦怠，又有股狠。你词记得怎么样？多练多学，以后一定有口饭吃。好歹算为你妈分担一点。你和你妈妈很像。你现在比她还柔美。是有生错性别这种人的。是有人生下来就注定有罪的。如果我当年得到她，没有你，你也不会错生，你就不会痛苦。她也可怜。她不再嫁么？我娶不了了，我忘不了她，但我也不爱她了。有时候，我还是要找一个人来暖一暖，哎，一个人，冷冷清清。你和她真像！我不知道爱谁好。谁来爱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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