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槭脱了白大褂站在他们跟前,谭雄母子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谭母孙翠凤先认出来,神情微微一震,双手局促地在身前的围裙上揉了一把,上前一步犹豫道:“沈、沈医生?”
谭雄才跟着反应过来,瞳孔一缩,眯起眼道:“沈槭?”瞥到他手上的石膏,立刻恶狠狠笑起来:“竟然还敢到我们家里来。沈医生,您的手好了吗?”谭雄作势要上前,却被孙翠凤一把拦住。
这件事的报道宁韶看过不下百篇,对事件的主人公和关键点可以说是烂熟于心,因此当孙翠凤说出那句“沈医生”时,他就知道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宁韶低声道了声谢以后就默默退到一边,低头确认了手里的录音笔还在继续工作,手里抓着相机,在一边默不作声地观察。
孙翠凤站在沈槭跟前,垂着眼不敢直视他,神情也有些畏缩。沈槭看着她道:“阿姨,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谈谈。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孙翠凤张了张嘴巴要说话,却被谭雄打断:“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妹才二十二岁,好好的人死在手术台上,你还能撇清关系吗?”
好好的人,怎么会来医院,又怎么会接连被三家医院拒收?
沈槭没有理会谭雄,只默默地看着孙翠凤。沈槭确信自己眼里没有任何责备和逼迫的意思,但孙翠凤目光闪躲,根本不敢看他,嗫嚅着问:“沈医生,您要说什么?”
谭雄在她身后虎视眈眈:“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沈槭记得,最开始当着她面黄肌瘦的女儿的面,跪在他的诊间里求他收治的人,就是孙翠凤。
谭英是肚子鼓得像孕四月那么大的时候才去医院做的检查。B超下,一个56mm的巨大肿瘤压迫在她的肝门区,造成大量腹水和全身浮肿。由于瘤体巨大且位置过于凶险,要在术中完整剥除的难度非常大,术中和术后并发症的风险都很高,正是因为如此,谭英被三家医院判断为没有手术的希望而拒绝收治。
但孙翠凤没有放弃,一路跪着求到了他这里。终于那一天,一个年轻气盛的医生把她扶起来,像一只无知无畏的狗熊,踏入这恶毒的陷阱:“虽然很难,但是可以试试。”
派出所的警察说,通过医闹索赔是患者的哥哥谭雄和堂哥谭海的主意,那么他必须把这件事劈成两件来看。他想同这个参与了整个治疗过程的家属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确认这并非是早有预谋的恶毒陷阱,确认他作为一个医生的努力没有被忽视和误解——如果他还想继续做临床医生,那么他迫切地需要确认这些。
至于其他的,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的人身伤害和经济索赔,他全可以当作走在路上被狗咬了,全是因为他运气不好,而与他是不是医生无关。
沈槭望着她,将自己的右手伸出去。
孙翠凤目光一颤,手足无措似的四下闪躲,连看也不敢看。
沈槭问:“阿姨,你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孙翠凤浑身都僵住了,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沈槭的眼睛,仿佛想确认那里是不是含着无尽的悔恨和怨毒。但她没有看到,青年男人还是一双温和的眼,女儿住院时每次查房时安抚她的都是这样一双眼。
孙翠凤失了神般地微微摇头,嘴唇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宁韶辨别她的口型,她是在不住地说:不是,不是。
沈槭继续问:“你也觉得,我是活该么?”
孙翠凤猛地抬头看他,她还不到五十岁,却显出六七十岁的老态,混浊的目光颤悠悠地望住他,接着一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孙翠凤突然上前两步,直直跪在了沈槭跟前。她两只手终于从围裙上拿了下来,攀住了沈槭裹着石膏的右手,她仰头望着男人,两行泪从眼角滚滚落下,声音嘶哑道:“沈医生,对不起,对不起啊……”
沈槭收回手,后退了一步。
孙翠凤见状稍怔,随后弯下腰跪伏在地,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沈槭想,她又跪下了。
这个善良但怯懦的女人,能给出的最高规格的最迫切的乞求,全藏在她那对脆弱易折的膝盖里。
宁韶见到这一幕很吃了一惊,随后才后知后觉,急急忙忙拿起相机,刚拍了几张。谭雄被相机的快门声惊得回过神,他边朝宁韶吼“你拍什么拍”,边一步上前拖起孙翠凤往屋里去:“妈你干什么啊!”
孙翠凤被谭雄拖拉着,整张脸淌满了泪,双手还在胸前合着十,一个求神拜佛的姿势。没人知道她在求谁。这一幕也被宁韶留在了相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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