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消息之后，阴季德陪我赶往司刑府，彼时京兆尹已经和司事官员在场，看来事情闹得很大。阴季德吩咐我在旁等候，他先上前去打交道，我站着看他们说了好一会，心里却水煎似的难熬，九节，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好一阵，阴季德方回来，“中行不忌是死于‘中喉’一毒，想必你也听过，过舌、寸息、中喉，乃是世间最狠毒绝命的东西，一旦服用，必死无疑。”
我如何不知道，毒家三君子之一的中喉是何等可怖，但是这样的毒药司刑府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中行不忌吃下去！“司刑府自然有猫腻，我不关心中行不忌怎么死的，我要进去看九节！”
他看定我的眼睛，未几，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话音方落，他拉着我的手便走上前去，我与新上任的京兆尹韦德打了个照面。“这位是……”他言语吞涩，官味十足。
然而阴季德并不给他面子，淡淡道：“进去一趟。”
“慢着。”韦德声令刚下，便有士兵拦住去路。
“阴少尹，德妃娘娘亲自下的懿旨，此间事情，全权由本官……”韦德话说到一半，阴季德丝毫不看他脸上的假笑，直直道：“你听你的德妃娘娘，我听的是皇帝，看来韦大人是认定了自己这京兆尹的官职是德妃给你的了？”我心里一惊，他与阴淑丽不是亲姐弟吗？
韦德也觉得尴尬，慌忙找话说：“这，您，德妃娘娘……”
我晓得这时候需要我说两句了，“京兆尹，切不可乱了自己的方寸，认谁做主子可得心里清楚。”我看着他错愕以及羞怒的脸色，勾唇轻蔑，遂跟着阴季德走进去了。
两旁士兵都是御阊司的人，自然没有阻拦的，于是我二人倒也走的大大方方。“你刚才可真敢说。”我不免佩服他。
“那有什么，我原本在家里就和我阿姊吵个不停，本以为她嫁进去宫里就清净了，没想到这个女人还真是不一般。”他走在前头，说话的语气风轻云淡。
玄妙的很，如果说我曾经喜欢池见，是因为年少公子举世无双，深爱若即是因为飘然脱俗不沾尘世，那我如今对阴季德的喜爱，居然有一些偏爱。讲不出道理的偏爱，给我的感觉，奇怪极了。
“阿道。”我下定决心唤他。
他脚下步子明显一顿，但旋即恢复如常，“怎么了？”
“此间事了，你能陪我再去个地方吗？”
他头也不转，只是应道：“想去的时候跟我讲，随时相陪。”
我深深一笑，缓解了不少疲劳。
到了一间屋子外，阴季德遣散了看守兵丁，我才进去屋子里。烛火昏暗暗的，火心儿压的又小又低，看得人眼睛疼。
“九节。”我看着坐在窄椅里的人，心里说不尽的酸楚。
他就那么坐着，“子漆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对不起啊，离开你们之后，多叫你们操心了……”
“你这什么话！”我忽然十分想责骂他一顿，但是转念想起他跟我说的话，这股无名火又压了下去。
我也难以分辨他到底是什么情绪，只听他讲故事一样，“多少年了，从江陵王一事开始，再到竺林，再到公党垮台，十几年了，你瞧瞧，十几年了，咱们竟然都不是年轻人了。”
“你后悔吗？”我眼皮有些难以闭合。
我听到他轻轻自哂，“你既然不问我做了什么，就说明你全都猜到了，我也无力再去平白铺叙什么，做了就是做了，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我又思想起老师最后一次上朝前的景象，竟然与此时的九节一般无二。
他言语温和，不急不慢，“人人都有该追求的东西，舍其一生也要追求，不一定得到，但是一定要去做，我追求并不是为了最后的那个东西，我是为了追求本身，为了我自己。”
“那追求还有意义吗？”
“子漆，还是你最懂我，是啊，”他长叹一声，“我是看不到我追求的那盛世景象了，所以这样说安慰自己也无不可。”
“值吗？”我心里存疑的地方终归还是在他身上露出了马脚。
他顿了好久，我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值了。”
九节，你为求政求本心，鸿鹄广志安能被云压，满身抱负怎可比天低，现如今你要为此赴死，怕是真的不值！阴淑丽利用你们三人，实则不是为了你这政心，而是为了她自己！罢罢罢，教你做个糊涂的死人吧。
“中行不忌自尽了。”我深一摒气，“你如何打算？”
“怎么死的？”他并未惊讶此事。
我细细思定，知道事情不好，于是道：“中喉之毒。”
未料他连笑几声，口称妙哉，“生前为众人贬低，不入君子之流，死时却要用毒中君子，黄泉路上，我怕他也不好受吧。”
一听这话，我鼻尖便凉起来。
“子漆放心，来世再做兄弟，你与我和他们几人说明白便是，这一生，商容辜负了大家。”
野子之心最赤子，官场一遭害终生，九节，如何教我不心疼！
“子漆，我好想再听仲玉抚琴，你和歌，我好想再看一眼叔年的文章，好想……”他呜咽忍泣，如断弦之琴，切人心神。
末了，我只轻轻启唇，哽咽着唱道：“若再诉说，轻慢着，断不叫咱忘……”
我已经难以唱出一个字来，只能挺着嗓子哼唱，却也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呕哑嘲哳难为听，可是却又是最后的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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