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善动了下嘴唇，又重新合拢，没有再提。他微微仰起下巴，视线越过我投向乐眺，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望远，你我均推断有误，顾前辈何曾着急离开？”
乐眺配合他的话也笑着说：“青龙镇近日有一艘样式怪异的巨船破水而出后靠岸，听说是龙宫所用船舶，巨浪倾盆而不覆，令人心驰神往。”
之前算过日子屠苏他们差不多回来了，马上就要去青玉坛拿仙芝漱魂丹，是，我不着急……我咬牙切齿地想。
大不了一会儿灵力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就硬闯出去！一对三，恐怕我们打起来的同时我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可让屠苏他们因为我被怀疑，总好过像游戏里那样化为荒魂。
我在心中盘算如何对付这在场的三人，盘算得热血沸腾，可谁知姜善忽然叹息一声，没有再逼迫我：“也罢……顾前辈若是不急，不如听我讲个典故。”
听到这句话，乐眺推了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乐习偃，带着他从密室正门离开，临走时，轻轻带上了门。
姜善瞧着密室大门被合死，缓缓闭上眼睛，自顾自地开口：
“多年前，有一名农家子，机缘巧合下得修仙名门青眼入仙山修道，并拜门中辈分最高者为师。此子资质百年一遇，仙门上下对其寄予厚望，他亦不负师长慧眼、同侪仰慕，不过十数年修为便已在同辈中独占鳌头，甚而可窥大道。”
我从这段话中提取信息和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对应，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任无双。
“难能可贵者，此子谦逊有礼、慈悲为怀，众生不论贫贱富贵，抑或是神仙妖魔，他皆一视同仁；又自持自重、进退有度，颇具大家风范，若这世上有完人，大约便是他这般的吧。有时我禁不住会想，若是能早些同他相识，那该有多好？”
他最后这个语气有些奇怪，就好像，他对任无双……我匆匆瞥了一眼姜善，他嘴角微微勾起，眼神如同特地为了迎合我心中的某种猜测般，蕴有少许私密的缱绻，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整个人都蒙上了一重柔情。
柔情？！
不会……吧……
可是他是抓捕任无双的人啊！！他能做大祭司，任无双事件为他在妖族中留下的威望和修仙界的声名起了最关键的作用！！
我竭力压下心中更高一层的惊涛骇浪，忍不住打破秉持的沉默开口追问：“然后呢？”
“然后……”
姜善的声音变得悲凉。
“在毫无征兆的某天，他变成了一个嗜血的怪物，虐杀吞食了数不清的妖和人。他由万人景仰的仙长，变为了万人唾弃的畜生。”
仿佛承受不了这句话的重量般的，他手撑着床头，缓缓坐到了我先前躺的那张木床上，搁在膝上的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如同耄耋老人。
“当时所有心中秉信天理公义的年轻人都加入了搜捕他的行列，我亦不例外，但我有最特殊的手段，这使我赶在所有人之前，在巫山的一座古祠中找到了他。”
“那时的他借助满地的尸块和一块古镜，在布置一个血腥恶浊的仪式，衣袍被鲜血浸透，板结成块，身上缠着妖异的藤，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腐尸的臭味。见到我来抓捕他毫不慌张，反倒是以一副疯狂到了极点的模样向我宣告：‘我要回家了，我等这一刻等了几十年，只要能回去，哪怕让我做一个恶魔我也愿意！’听到这一席话，我在心中断定此人实是十恶不赦之徒，早已无可救药，应立即斩杀。”
“所以我以预先借到的无名之剑重伤了他，破坏了他的仪式，我担忧那仪式破坏得不够彻底，放火将整座古祠烧成了灰，甚至波及了附近的山林。他在开始时还在拼着重伤的躯体和残存的灵力想方设法阻止我，后来……他躺在地上，安静地看着，任由我毁坏他精心布置多年的仪式。”
“我押着他回了他的师门，分别之时，他忽然唤住我，他……笑着向我道了声谢。”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颜，明媚，纯粹，恍若孩童。在那一瞬我忽有明悟——他是发自肺腑地向我道谢，感谢我将他送回师门，再也不必去残害任何一名生灵。”
姜善眼帘轻合，睫毛上挂着细碎的、微不可见的水珠。
“这是我同他见的最后一面。”
任无双……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他为什么要开启魔域入口，更未解释那些藤到底会把他怎么样，直到前些日子他们开会审问我，结合骆丰的尸体，姜善终于把信息对应起来，拼凑出了他的结局。
“大祭司，”我轻声道，“您有没有考虑过，任无双选择寂然离世，本意就是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人去追查。”
姜善自嘲地笑了，或深或浅的细纹在他的眼角绽放，漫长的岁月在这张还保留着烈山部人血统而青春常驻的面容上刻下印痕。“是啊，这一切本应随着他认罪和过世而尘埃落定，数十年匆匆而过，当年的一切都随风逝去，近些日子我时常自问，为何要让生者再行浸入痛苦？为何不能让死者安静长眠？为何要执着于这样一桩陈年旧事？”
“我并非品行高洁之人，我追寻这些，从来不是为当年那些惨死的无辜生灵，也不是为了如今又一次要面对浩劫的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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