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看了一眼贺廷之，又看了一眼叶辰。
“你们说现在是2019年，我已经三十岁，虽然很不想相信，但看起来好像确实如此。”他叹了口气，随即有条不紊地开口道：“我有几个问题。”
“刚才医生说我是从邮轮上失足落水，但邮轮甲板的栏杆至少是3英尺6英寸，如果不是有意翻越，出事的几率非常小，几乎是百万分之一。”
叶荣的目光是贺廷之所陌生的，那双眼睛里虽然含着疑惑，却是一片澄明，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和以前判若两人。
有了这样的对比，贺廷之才恍然发现，自己错过了多少。
说到这里，叶荣停了一下，无奈地垂眼笑了笑，接着语气笃定道：“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一些比较私人的原因，我怕水，尤其是海——我想这一点就算是到三十岁也不可能改变，因此我不可能做出这种危险的举动。”
“所以我为什么会落水呢？”
叶荣的嘴角挂着一个疏离的微笑，把左手举到了面前，露出那枚闪着细碎光芒的戒指：“我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贺廷之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叶荣的前一句话上，他说他怕水，害怕海，所谓的私人原因……电光火石之间，贺廷之似乎想起了什么，心里蓦地一颤。
叶荣少时所经历的那起绑架案可谓全港皆知，时至今日都还有人用这个例子抨击媒体的无良。
据说那时候是狗仔把事情捅了出来，警方由此介入，铺天盖地的报道激怒了绑匪，他们遂在拿走了部分赎金后，放话撕票。
叶家悬赏千万地毯式地搜寻，最后是几个在海边野营的年轻人偶然间发现了叶荣的踪迹——他被困在一个废弃的船坞里，如果再迟半个小时，就会被涨潮的海水完全没顶，一命呜呼。
这次大难不死成了叶荣后来的谈资，偶尔有没稿子可发、翻旧账的媒体将之和另外几起著名的绑架案并列提及，叶荣也只是一笑置之。
叶荣从来不曾把自己的软弱暴露人前，以致于贺廷之都快要忘记，他也是一个会有恐惧和软肋的普通人。
而自己和叶辰，究竟将叶荣伤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这样一个隐忍而坚强的男人，绝望到连心底最深刻的阴影都不在乎了？
而曾经的叶荣，又是有多爱他，才能强忍着心里的畏惧，若无其事地与他一次又一次在游艇上、在海边，乃至于在海水中拥抱接吻……
贺廷之被这种联想冲击得说不出话来，心脏一阵一阵地刺痛，微红湿润的眼眶里快要流出泪水，他掐着自己的掌心才忍住了，叶荣还在提问，这次对象是叶辰：“还有你，变得这么正经……让我来猜猜，难道是在我不记得的时候，突然转性了？”
叶荣对着叶辰的语气就和对贺廷之完全不同，声音里还带着点轻松的玩笑意味。
贺廷之对此有些愤然，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与叶辰算得上一丘之貉，谁也不比谁高尚。
于是他也只能憋着，与叶辰难得无声而默契地达成共识，谁都没有提到之前对叶荣做过的一切。
“我是你的丈夫。”贺廷之哑着嗓子开口答道，“我们本来是去参加一场宴会，中途发生了一些意外，我们起了争执……都是我的错，我很抱歉……”
居然不止是恋人，叶荣明显地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
丈夫这个词也很微妙，让叶荣不禁有了一些更深入的联想，脸色不由得微红，还有一丝尴尬。
毕竟对叶荣来说，贺廷之是他十几分钟前才刚见了第一面的陌生人。
而他也更加难以想象，自己和贺廷之究竟经历过什么，他才会和对方结婚。而贺廷之说的“争执”，又到底是多激烈，才可能发生落水这种意外。
叶荣下意识地向自己熟悉的弟弟投去求助的目光，一直若有所思的叶辰轻笑了一声，像是对贺廷之的说辞嗤之以鼻：“道歉有什么用，错了就是错了，就算你当场跟着跳下去，也不能改变是你把他逼到这个地步的事实。”
“明明是你——”贺廷之当即对叶辰怒目而视，声音都拔高了几个度，两人之间顷刻剑拔弩张，叶辰却毫不示弱也不心虚地对视回去:“我怎么了？”
贺廷之被他这种有恃无恐的态度呛得咬牙切齿，却又不能立刻揭穿他，因为揭穿他，就等同于揭穿自己。
贺廷之咬着牙，沉默了下来，终究是没有开口反驳。
“大哥，事情有点复杂，你刚刚醒过来，还不适合接收太多信息。”叶辰不着痕迹地回避了叶荣的问题，满脸关切地柔声道:“稍后还要做CT，你再休息一会好不好？我让陈姨给你煲粥送来。”
叶荣虽然一下子失去了近十三年的记忆，没有了多年沉淀的世故与深沉，但到底还是那个聪颖稳重的叶家大少，从这些话里已经可以隐约拼凑出一个模糊的故事，满脑子都是不可思议。
而他也看得出来，这两个人都有事瞒着他，并且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现在他暂时没有这个心力去深究，也就淡淡地点了点头道:“好。”
叶辰朝贺廷之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和自己一起出去。
贺廷之离开病房前，再次深深地看了叶荣一眼，叶荣讪讪地笑了笑，回他以一个无辜的眼神。
病房的门一关上，叶荣脸上的笑意便收敛了起来，回避他的问题、躲开他单独在外间对话，这么明显的猫腻，就是以叶荣十七岁的心智也足够看穿。
他不记得贺廷之，所以不会相信对方；至于叶辰，隔着十三年缺失的时光，叶荣也不敢确定，他在这个过程中是否发生了什么自己不能预估的变化，所以叶辰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
叶荣阖上眼帘，仰着头往床上一靠，只觉得浑身疲惫，又是无奈又是无措。
他努力地试图回想遗漏的那部分记忆，但毫无作用，无论他怎么回忆，他的脑海依旧一片空白。
“急性应激障碍后的选择性失忆”，叶荣反复思考着这个可能的病因，忽然有种莫名的庆幸，能让他这么要强的人都经受不住、惨痛到他要用失忆来逃避的打击……
他似乎还是不要想起来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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