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竹懒洋洋地笑道：“这衣服脱起来一定很麻烦。”
雒易随手抄起案上果盘里的柰子朝他砸了过去。沈遇竹抬手将柰子接在掌内，送到唇边咬了一口，笑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天子公侯需要宵衣旰食了。这身行头扛起来实在很折磨人。”
雒易微微一笑，抬指一点，那群婀娜袅娜的婢女们又捧来一套冠冕衣饰，款款迎到了沈遇竹面前。
沈遇竹一怔，愕然道：“我也要去？”
雒易淡淡道：“这是普天同庆的盛典，你怎能缺席呢？动作快点，车马已经在门外候了许久了。”
沈遇竹眨了眨眼睛，道：“那至少让我把这只柰子吃完。”
“你一只柰子也要可惜？”
沈遇竹叹道：“我有预感这场典礼将会很漫长。”他一面“咔嚓”作响地咬着柰子，一面对雒易眯起眼睛笑道：“让一群人饿着肚子正襟危坐熬上三个时辰，一定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可怕的事。”
——事实证明，这话确有先见之明。
为了庆典的顺利举办，齐君特地在淄水之畔修建了一座高坛，并在正中心修筑一座亭殿，专供王公贵族祭祀祈福之用。盛典当夜，淄水畔人潮涌动，车马已难以通行。沈遇竹与雒易安步当车，但见一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男女老幼相携出游；沿街火树银花，鱼龙乱舞，甄选出的游神侍者高举着巨大的社神金身，自青龙门逶迤游行而来，沿途消灾逐疫，接受百姓的供养与膜拜。
当社神行进至跟前的时候，雒易瞥见沈遇竹也随众人一般，垂首合掌，潜心祈祷，不禁好笑，揶揄道：“怎么，难道你还有争取不到的东西，需要向神祗乞讨吗？”
沈遇竹阖着双目，从容自如道：“向神祗乞讨，也不失为一种争取的方式啊。”
“哦？你许的是什么愿？”
火光熠熠，照亮沈遇竹半面脸庞。他转过脸来望着他，柔声道：“我希望你如愿以偿。”
雒易“嗤”地一笑，笃定道：“你撒谎。”
沈遇竹不以为忤地笑了，徐徐道：“雒易，我希望你能实现你的雄心壮志，但若有朝一日，你会觉得疲惫或是厌倦，会想要暂时抽身而出，到哪儿去歇一歇脚。你要相信，无论在何时何地，有一个人……他总是在等着你的。”
雒易心内一震，只觉满街喧嚣骤然静谧，璀璨烟火也相形黯淡，视野所及，唯有沈遇竹的一双蕴清黑眸如星子，令他深深沉溺，再难移目半分。
他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沈遇竹，假若……我是说假若，我不再参与天下之争，你……愿意一生一世伴在我身边吗？”
沈遇竹的眼神蓦地熠熠生光，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正欲开口，忽然听得身侧猝不及防的惊叫。转过头去，却见三五盛服艳妆的美丽少女们拥簇一处，见到他们回过头来，惊喜得双颊晕红，彼此交相议论道：“真的是雒将军！”
随着这声响，方才虔心拜神的百姓也闻风而动，纷纷往此注目。愈来愈多的人认出来这便是驱敌复国、功绩彪炳的大将军，不由喜动颜色，朝这里拥簇而来。近在咫尺的英雄，可比遥不可及的神祗有吸引力得多。就连外围不明就里的人们也听得只言片语，急不可待地往这儿挤过来，争相凑到近前目睹这天之骄子的风采——若还能有幸与雒将军说上一两句话，那岂不是足以夸耀一辈子的殊荣？
一时间，本已人潮如织的通衢大道变得愈发拥挤，雒易等人稍不留神就要被汹涌而来的人潮给冲散，虽有随扈护卫也是寸步难行。四周人群吵嚷不休，被热情的仰慕者们推搡拥挤着，不知何时，沈遇竹的掌中已是空无一物。
他转向雒易。即便被千百万如痴如醉的仰慕者所包围，雒易仍旧不曾得意忘形，保持住了沉稳谦和的风度，含笑温雅而不失身份地应对着兴奋不已的拥趸者们。可是，不知是耀目的灯火还是周遭如沸的热情，雒易一贯冷隽苍白的眉目，也染上了胭脂般的动人的光辉。他毕竟和沈遇竹不同——天底下，又有几人和孤僻古怪的沈遇竹相同？雒易并不以这万众瞩目的关注为苦，他处心积虑、孜孜不倦地追逐着权势，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扶摇直上青云之巅，接受万众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吗？
人群开始自发地高声呼喊赞颂着雒易的名字，煌煌灯火照映出千万张热情仰慕的脸庞。沈遇竹置身其中，噙着淡漠的微笑，在袖中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
再没有比此刻让他愈发清醒地意识到，雒易的光芒再也无法掩饰了。普天之下，已有愈来愈多的人发现了他小心翼翼呵护在掌中的珍宝。从今往后，雒易会有越来越多的追随者，个个赤胆忠心，愿以他马首是瞻，为他舍生忘死，争先恐后地助他逐鹿天下；他甚至还会收获许多许多缠绵专注，情热如火的目光，会有不止一人在深夜里为他踯躅嗟叹、辗转难眠，百依百顺地抚慰他、照料他，毫无怨言地静候着他偶尔收敛羽翼，栖息在她们的门庭。
——而那时在他心中，仍旧落拓一身的沈遇竹，再也不会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好容易从人潮中脱身，雒易和沈遇竹这才匆匆感到公卿权贵会聚的亭殿中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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