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没看黄历。
但周游很肯定这确实只是平凡一天。不是什么中元、清明，扫洒祭祀的日子。艳阳高照，夏至日前一天。再要说有什么特别，一年前这一天教授手下四哥、阿东，以及那个枪杀江于流的前科犯一审判处死刑。然而这肯定不是周游迈出寺庙大门抬头见到鬼的理由。
即使架着墨镜，那并不是一张难以辨认的脸。微翘的红唇，精巧的鼻梁，闪耀的耳坠，让人很容易补全她招牌式甜美无害的表情，以及，她并非无害的事实。
周游强迫自己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而后忍不住回头。就算杜白羽不在状态也注意到异样，随着他回头望去。
抹胸短裙，肩背和泡泡袖都只是一层若有似无的薄纱。相比较这间寺庙，她的穿搭更适合走在一条街外那栋入驻高奢品牌巨幅玻璃幕墙的新商场里。跟在她身边的男人在她娇小体型对比下格外高大结实，肌肉匀称，不似平常人。
周游收回目光，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两人仍沉浸于先前的静默中，静默地走到步行街口，就此别过。
顾雅琪沿着走廊不断向深处寻去。
天井中香油纸灰的味道挥散不去，充满了这一方天地。
一排排格子。格子里的照片、骨灰坛……一眼望过去是那样趋同，密密麻麻，难分彼此。
顾雅琪走过这里，她发现自己无法自制地设想，她就是这样走过了一排排面目模糊的人生。这些人，格子里的人，他们是如何出生，又如何逝去？他们曾经的音容笑貌，他们一生付出的辛劳，经历的坎坷波折，他们的爱恨所系，艰难抉择，如今都化为不语的尘灰。他们静候在这里，等待后人停顾。但经过的人是那么稀少，漠不关心，亦是无从关心，于是许多故事终将被遗忘，只剩下冰冷的格子。
周游折返回来。
即使这一处灵位不过是个方便祭思的象征……正因为是象征，周游在操办时小心留了一个化名，只曾经和江于流共事过的同事才知道——不会有同袍想看到这里再遭破坏了。而现在，顾雅琪竟然找过来。周游怎么能假装视而不见。
周游跑上三楼，追到26架。
顾雅琪略略俯身，仿佛试图透过反光看清格子深处。又伸长手指，轻轻探向插在金属管里的菊花。
周游的喘声和粗重的脚步声惊动到跟在顾雅琪身边的马仔，也终于惊动到顾雅琪。
周游不知是否错觉，顾雅琪的脸上似乎挂着一点伤感，或者说是不忍的表情。但这表情很快消失了。顾雅琪有些困惑地回看了周游两眼，又低下头。马仔稍稍走近几步，戒备地盯着周游。
顾雅琪当然早已不记得他了。或者说，她压根就没记住过这个在江于流砸季风特斯拉后到场处理纠纷的小警员。
顾雅琪只是继续好奇着那三朵红菊。天气太热了。这样的花并不适应这样的天气。
最外圈的花瓣仿佛晒伤脱水，有些恹恹地搭下来。即便这样，顾雅琪仍然觉得如此饱满的花型插在这里漂亮得不似真花。
顾雅琪摘去了最衰弱的一瓣。
“不要动！”周游带着几分怒气，走上几步。
顾雅琪做了个投降似的抬手的手势，退开两步。
江于流的格子刚到顾雅琪胸口的位置。也许是江于流坐在扶手椅里。顾雅琪俯视着，想象着。想象不出。
顾雅琪轻轻说，“这么狼狈的么？连姓名都不敢留。还会有人记得你，送花给你？”
“她已经不在了。尊重一点吧。”
“尊重？”顾雅琪才回头斜乜着周游，“喂，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呀？关于她的报道，网上那些消息，你没看过吗？”
周游脸色变得更差。
“我可是全部看遍哦。”顾雅琪没有给他回应的机会，“那些说她出入于酒吧夜店，和女人搂搂抱抱，被富婆包养的——我就是包养她的‘富婆’。”
周游的咬肌鼓动了一个上下。他当然知道顾雅琪是什么人。但顾雅琪更不应该这么说她吧！
看着周游恼羞成怒的样子，顾雅琪笑起来，“你们吃公粮的很在乎这一套嘛——说什么尊重不尊重，奇奇怪怪。表面文章做得不错。现实世界呢，如果和你们的想象不一样，那就假装不存在，或者干脆抹掉。报纸不给发，网络上删帖。但是没有用，人人都爱这种猎奇消息，何况她长得漂亮，好上镜……”
“你够了吧！”周游冲上来，被马仔挡住。“她有什么对不起你，要这么说她！”
“我说不得吗？又不止我说。”顾雅琪耸耸肩，“她对我也没什么。不过是骗我，出卖我。那都没有关系，黑警来的嘛，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你们警方发的声明吗？不肯认账，她走了骨灰也无人照管。现在想起来拜，拜的是什么啊？”
周游一口气被噎住。他想这关我什么事呢！警局辞退的声明是我写的么？我都想知道为什么。
但他知道随后跟来的问题，那么你做了什么呢？明知道公告上的辞退时间和现实有巨大出入，是为应付丑闻采取的政|治手腕，只因为死去的人无力辩驳。你有追问上峰么，你敢当面质疑这个结果吗？相信她是好人，但是然后呢？
老范追记个人二等功，追悼会被当做结案表彰的一部分隆重操办。与此同时，江于流却作为警队的耻辱变成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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