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迷路了。利维带着我快速穿过一条又一条交错的路,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一个非常小的标牌立在咖啡馆的木门边——“流亡者之地”。暮色四合,这家小咖啡馆门前已经没有任何阳光了,它位于十四区的夹缝中,不像圣日耳曼德佩区①的花神②或者双叟③那样引人注目。门上的玻璃用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
众生的赞誉,
普遍的冲动,
你就此飞升!
超脱凡尘…… ④
我用手指轻轻擦了擦已经发黄的白色油漆,一些碎屑转瞬掉在地上。利维建议我乔装以后再进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里没有人用真名。
他交给我一副没有镜片的黑色粗镜框,抓着我的头发帮我绑了个马尾。
“所以你有别的名字么?”他问。
“路易?”我推了推镜框,“这个就挺好。那么你叫什么?”
“利维。在使用假名字的地方用真名,也是一种高明。”利维得意地笑了笑。我为他的小聪明感到着迷,因为我也这样做了。路易斯,路易,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不同的语言里发音不同罢了。
“一会儿你会见到无数个弗朗索瓦,安德烈和让。”利维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伴随着浓烈的咖啡味和酒精味,“你没必要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他们自然会记住你。”
咖啡馆里很黑,利维拽着我,我才不至于跌倒。有人在角落里吹了声口哨,我们坐在了吧台上,酒保问我们喝什么。
“老样子。”利维一只脚点地,一只脚踩着椅子,“你喝什么?能喝酒吗?”
“可以。”我说。
“那先来一杯马提尼。”
利维面前的是一杯淡绿色的酒,杯口架着一把苦艾酒匙,上面放着一块方糖,酒保用冰水浇在方糖上,酒杯中立刻升腾起一团乳白色的云朵。利维道了谢,举起酒杯啜饮起来。
“你喜欢喝这个?”我问他,苦艾酒的味道对我来说太烈了。
他举着杯子在我鼻子前晃了晃,“你不想试试?”
我摇摇头,咬着樱桃梗。
“这完全是小姑娘的爱好嘛。”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有人坐在了我旁边的位子上。我转动椅子,和他打了个照面。
“我就说利维不太可能带姑娘进来。”对面的人眼眶发红,显然喝醉了,他甩甩头,冲着身后大声喊道,“欠我的钱,十法郎!你赌输了。”
然后他打了个酒嗝,又面对我,努力聚集精神打量我的脸,傻笑起来。他窘迫地把酒杯放在吧台上,两只手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索着,“我写了诗……你愿意读一下吗,漂亮小妞?”
他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我,上面的钢笔字迹已经被汗洇湿,有些看不清了。
我捏着纸没动,他忽然沮丧起来,抢走了信纸。
“算了……算了!”他自暴自弃地将那张纸揉成团塞进自己的裤子里,“没有人愿意出版的!”
“或许你可以去左岸其他地方碰碰运气,站在桌子上撒尿,那些诗人就会看中你。”利维不知何时已经喝完了一杯酒,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去你妈的。”那人毫无气势地咒骂了一句,离开吧台重新隐没进黑暗中。
“年轻人都想成为十九岁的兰波,可是他们死在了追逐永恒的路上。”利维慢慢坐回去,“无人知晓,尸体躺在埃塞俄比亚的沙漠里,没有看到苍海融进太阳的一刻。⑤ ”
“他们的才华死在路上,生命却被无限延长。”我将酒杯轻轻推回去,“你说的,有得必有失。”
利维笑了:“我什么时候说的?”
“不必羡慕他人的生活。”我说,“过早地找到永恒,只能过早地离开。相反那些一辈子都摸不到的人,有很多时间去追逐。”
利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他伸出手放在我头顶上,使劲揉了揉,“见鬼,你真有意思。你浑身散发着该死的不属于法国人的味道,像个真正的流亡者。”
“或许吧。”我不置可否。
“你知道吗……”他说,然后停顿,仿佛在思忖某些话是否合乎事宜,“流浪的犹太人,嘲弄耶稣的那位,他被诅咒永远流浪,直到耶稣再临。过半的二十世纪,所有的犹太人居无定所,四处行走。这是否验证了神的诅咒真实存在?”
“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
“我不知道。你看起来比他们更像流亡者。也许你会懂。”
“没有故乡的人永远在流浪。”
“你也被诅咒了吗?”他又点了一杯酒,睁大眼睛凑近打量我。
“如果神真的存在,就不会有这么多悲惨的人。”我吐出嘴里早就被嚼烂的樱桃梗,扔到酒杯里,“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你说得对。”利维说,“如果祂真的存在,当年就会让我和他们一起走。”
“他们?”
“我的父母。”利维的手指握着酒杯,“我是犹太人,我的父母在战时被抓走,我躲在邻居家里逃过一劫。那些纳粹——”
他的手突然加大了力道,然后松弛,酒杯“哐”地砸到大理石吧台上。
“我想了很久为什么我总是轻易放弃一切,不管是大学生活,还是稳定的工作。没有他们的陪伴,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利维苦笑着,“我每天都想着去见他们。可是我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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