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玄虚
慕玄衣高举着酒壶，眼角通红，凝视着傅思卿，笑道：“这世间竟还有傅翰林回答不出的问题？”
他说话时，酒气如轻纱合拢过来。若是平素傅思卿必然是要避开一步，但今日不知为何他原地不懂，顾向慕玄衣，徐徐道：“酒之一用，在人，而不在它本身，所以无谓其好坏。”
慕玄衣醉眼看着酒壶，看着萧萧立在他面前的人，忽而一笑，饮尽壶中酒，道：“酒可养身蓄气，也可活血明神。”
“也可令人沉迷，不晓实务。”傅思卿接着他的话，说道：“你幼时读书甚为勤奋，先生亦说你资质甚好，为何近两年自甘堕落？”
慕玄衣的眼睛越发红了。
傅思卿思忖是否是自己说话有些过分，正踌躇将话语说得圆滑点。
慕玄衣咬牙切齿道：“是吗？”若是你得知从小抚育你长大的养父母竟然是自己的仇人，你又会作何感想？你还能心安理得地朝着光明的方向与他们的孩子并辔而行吗？
千言万语如江水似的在慕玄衣的心口涌动，只须他亦启唇，这些话就要涌出喉舌之外了。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啊。”他咋了咋舌头，好像是在回味酒的滋味。
傅思卿道：“你...”
慕玄衣目光扫向傅思卿道：“我是外头捡来的，寄居在你家罢了。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一壁说，一壁以冷淡的神情看向傅思卿。
傅思卿颤声道：“我家何尝把你当作外来的？父亲待你视如己出，母亲对你照顾无微不至，我亦把你当作亲生弟弟，可有一处对不住你？”
慕玄衣不说话，有，处处都有，倘若不是你们家，我们慕家又为何中途败落，我又何至于到这般田地。
他们相对无言，一室静静寂寂。慕玄衣将酒壶掼到地上去，手臂耽在双目上，说道：“我要休息了。兄长有什么话，以后再叙。”
傅思卿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由地生气：“你要睡，就好好睡。睡醒了再回答我的问题，没的说这些话让人生气。”说完，他就步出门去。
慕玄衣擦拭着眼角微微的湿意。
阿慕的眼角已蓄着泪水。他泪眼朦胧地看向徐探清、崔南钟和傅思卿三人：“便是我真对不起他又如何？他欠我的比我欠他的少么？”
徐探清叹道，许是情深未解之人才能入魔。阿慕被这一段时逾八百七十七年的思念和痛苦禁锢着。那思念和痛苦浇铸成一根根铁杆，把他封锁在里面，百年来不得解脱。
傅思卿乍闻这段旧事，实属他意料之外所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手足无措道：“我不知道我前世亏欠了你这么多。”
回应他的是阿慕的一声冷笑。
崔南钟道：“前世自有孽债，今生已经换做新人，不该再被前世的恩仇所羁绊。”
阿慕目光如刀，在崔南钟的脸上划过。
崔南钟好似未有察觉。
阿慕轻笑，那笑声中没有凛然不惧，没有仇恨深重，只如一片花瓣飘落。他说道：“望道长能记住今日所说的话。以后莫要有后悔的时候。”
崔南钟一怔，说道：“无须阁下操心。”
阿慕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方才一战耗力太多，像是被抽干了水的河渠似的，不再有生机。他转首顾向傅思卿，慢声细语道：“我是真心想要陪着你的。我做错了太多。”
傅思卿泪如雨下，掩住阿慕的唇，泣不成声道：“你一直没有跟我说过。”
“跟你说有什么用？”阿慕抬起手轻抚傅思卿的头顶，一如当年初次帮他吓走同学，一如当年傅思卿之父抚着自己的头顶一般。
阿慕道：“这是我们的恩怨，跟你无关。”他不该把一腔爱恨都放这一世的傅思卿身上。
怨气既解开，他身上残存的最后的黑气也随风而散。
阿慕目光温柔地瞧着傅思卿，仿佛要借着那目光抚摸一遍傅思卿的眼角眉梢、鼻梁嘴唇。
傅思卿的心遽然漏了一拍，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而且对他来说是不好的事情。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阿慕身形一点点碎成羽片，散出幽光，宛若萤火。
阿慕留在傅思卿脑海里的最后一幅景象，就是他温柔地微笑的样子。
傅思卿大惊，伸手去拢阿慕神魂消散的碎光，好像能重新将它们拼凑成一个阿慕。他大声呼唤道：“阿慕，我要你回来。”
徐探清道：“他走了。”
傅思卿不回首看他，就盯住手里不断消失的碎光，凄切地喊道：“阿慕。”泪水不知流了多少，面腮已然哭得苍白了。
徐探清看了看崔南钟，而后一只手搭在傅思卿肩上，又说了一遍：“他走了。”
傅思卿回首望向他，一言不发。
徐探清续道：“你也该走了。”
傅思卿的身子一僵，不住地抖动着，如风中挂着的纸片。他望向徐探清的眼神，又是茫然无辜，又是绝望透顶。
徐探清温声细言道：“他放弃了执念，寻到了超脱之法，你也该追随他而去。”
时间拨回到徐探清下课睡醒，举目望向讲台，问杨子规道：“那台上的年轻人是谁啊？”
杨子规寻着他的视线瞧过去，回道：“啊，那是旅管班的徐念虚。”
徐探清皱了皱眉头，同杨子规窃窃私语道：“什么徐啊虚的，他这是什么名字啊？”
杨子规亦低声回道：“不要暗地里议论人家的名字。”
“不能背地议论，我就得去他面前议论了。”徐探清哼地一声。
杨子规莞尔道：“算起来也是你本家，别编排人家了。”
“哦？他是双人徐？”
杨子规道：“不然呢？念虚，一念非明，虚怀若谷。可是个好名字。”
徐探清嗤道：“瞧你这样子，像是要出家了一般。”说罢，就继续做他得春秋大梦了。
下课路过讲台时，徐念虚未走。徐探清瞧了他一眼，适时，徐念虚正看向他，两人目光相撞。徐探清不禁觉得有些尴尬，没想到，徐念虚反而冲他浅浅一笑，恰如三春池塘河边柳，四季长亭陌上花。
徐探清报以一笑，又见徐念虚身侧的鬼魂好似玩心大起，朝着自己做了个鬼脸。
鬼朝着自己做鬼脸，这件事真是稀奇，思及此，徐探清笑着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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