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会，日影斑驳，透过延明宫的古树枝叶光影落在他光洁白皙面颊之上。
他缓缓答道：“臣之所求，是家父端和三年之所求。”
我望着他。
他已不是当年白衣朗朗少年，他如今是位高权重的少辅国，是先帝亲封的齐鹿侯，身上穿的是七章朝服，衣襟之上有日月照临，华虫展翅。他面目有了棱角，不再如过往温和。
他也好，明夷珩也好，他们都变了。
似乎只有我还停留在原地。
他之所求，明夷珩之所求，父皇之所求，母后之所求，蔺辅国之所求，司徒壑之所求，我如今，似乎都明了了。
我唯一不知道的是，我之所求，到底是什么。
我到底还是迟到了，只赶得上今日重阳夜宴。这样的流水筵席，每年宫廷中只有两次，本来重阳不必，但今年明夷珩初登基，四宴需设齐，我也只得陪同。
捱到琉璃宫灯初上，夜宴才算正式开始。明夷珩虽不喜铺张，但今日依照宫制延明宫中仍旧锦绣团簇，歌舞升平。
公子沢知我如今在这种场合身份尴尬，今晚好在平江公主不在，他便一直坐在我身旁，为我阻挡了不少氏族贵门子弟的应酬。
下午还好，但过了酉时，酒水上了席，来我面前敬酒的年轻贵族子弟便多了许多。
本来，父皇过逝后，我理当立府为大昭长公主，已不是当年深宫之中的公主。但因明夷珩的缘故，我仍深居后宫，除了信陵的贵子我还算面熟，来自大昭各地的各大贵族我却不怎么认识。
眼看这些贵子往来络绎，而公子沢一向老实，平日也只与那些清贫读书人为伍，如何应付得了这些酒肉纨绔，被他们言语起哄，喝了许多，不一会，就趴在案上呼呼大睡。
那些贵子见公子沢醉酒，要向我敬酒便举着酒壶过来，虽只每人一杯，但也实在抵不过流水般过来。贵族向王族敬酒，我回应是礼节，这等大昭贵族若是都来上一遍，不知多少家族，只觉一杯又一杯饮了不知多少。饶是十分无礼，我也开始拒酒。直到诸大族总算是轮了差不多一圈，我这案前才算清静下来。
我饮了酒，身旁又有花灯灼灼，映得我面皮有些红润燥热。
看又有一个身着华服美冠，我看了看他服饰等阶，不知是哪处封地的世爵之子。
那少年倒是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看起来有些胆怯，大约因他是嫡子为了代表家族，硬着头皮来向我进酒，看此刻我这里无他人，方敢过来。我看他青涩，不似其他贵子游刃有余，便不想为难他拒酒。
我看他小步走到我面前，有点诺诺不知如何开口向我祝福，求我饮酒，便对他微微一笑，轻轻歪着头看他：“本宫看你已是成年，难不成第一次代表家族来大昭国宴？无妨，本宫饮你这杯酒，你回你父亲那里交差罢。”说罢，我端起玉杯，以袖掩面，将酒一饮而尽。
那少年看着我，红了脸，小声嗫嚅道：“多谢公主。”说完，也将杯中酒饮尽，呛得自己连连咳嗽。
我见他笨拙样子，实在觉得有趣，心中烦闷也因此消散一些，又是微微一笑。看他年纪尚小，便未过分拘礼，伸出手隔着衣袖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笑道：“你应是嫡子，以后这般场合还有许多。你我见面也有许多机会，若是下次见你，不要这样笨拙了。”
那小小少年面若红芙，十分可爱，垂着长长睫毛不敢看我，扭捏点了点头，忽觉不对，连忙按照礼仪长身拜礼恭恭敬敬答道：“子遵公主教诲。”说完，抬起头，不敢再看我一眼，低着头，面对着我，小步退后，直至回到他族人那处。
我这才认出来，原来是大昭东南一处士族家族。不过那家族一向不甚壮大，与王室关系也不紧密，我便没有放在心上。
我今日心情很是不好，一晚上都冷若冰霜，唯有这小小少年来时才略展笑颜。也不知是不是我让其他贵子误以为我心情变好了，这些没有眼色的家伙竟然又执酒来二番向我敬酒。
这些世家大族，其中有不少我此时也不能得罪，因此就算拒酒也不可能每个人都拒绝，而接受其中一些家族侍奉，又难免要平衡其他势力，不得不被迫又饮下不少。我看公子沢已是被他亲信扶下去不知送到哪里休息了，此刻我孤身一人，实在有苦难言。
“公主已不胜酒力，诸位贵子还当适可而止。”
我正头脑昏沉，要饮下不知第几杯酒，忽闻低沉男声。
有人伸手取下我手中酒杯放在我案前，沉声道：“公主可有不适？是否要宫人将公主带下去休息？”
我抬起头，看见赵耘之脸庞，不由微微露出笑容。
今日诸家大族无不来我面前谄媚，可赵耘之却自始至终没有来我这里说过一句话。我对他今日态度十分不解，但苦于难以抽身，也不能问他。此刻见他来了，便微微一笑，轻声问道：“怎么他们都来，你却不来？”
我见赵耘之表情一变，说不出的复杂。
赵耘之喉结微动，没有回答我，反倒转头对旁边几个面色各异的贵子沉声道：“梓君兄，修齐兄，你们先回去，公主醉了，别再让其他贵子过来了。”
那几个人与他应是熟识，赵耘之又一向在贵子中声望颇高，那几个贵子也未再说什么，朝他一拱手便回去了，混入那些热闹贵子中，一时间，竟真无人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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