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楼是绛州城中顶富贵豪华的酒肆，老板称自家的酒就是拿到长安去作比，也是不输分毫的。盛冬时节，那盛在琉璃尊中的琥珀色温酒，无论是宴客喧饮还是独酌品曲时都最不可少。
游夙少时，呼朋引伴彻夜聚饮是常事，于舍下，于舟中，醉斟玉醴，剪尽蜡红，不知银汉流转。直到晨雾轻起，一众少年郎君才醉醺醺地各自散去。
此时他眼前仍是红袖浮动，暗香袅袅，连声乐都一如往昔。年少貌美的女妓擅劝酒，见游夙一杯又尽，便笑吟吟地又递上了一盏。游夙略含笑意地靠在身旁的香肩之上，容色半酣，他不假思索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其余几名女妓咯咯直笑，又取酒去劝那在门边正襟危坐别驾府管家。他是皇帝的人，奉命照看游夙，自然不能饮酒，他推开女妓送上的琉璃盏，道：“郎君放过我罢，莫要让她们与我玩笑了。”
游夙不为所动，抿唇扬起一抹笑意，又对女妓们道：“他可是皇帝的人，若是惹恼了他，他去皇帝面前告上一状，你们怕是要难留芳魂了。”他说话时带着淡淡的嘲意，不知是在笑那管家，还是嘲他自己。
管家愈发恭敬地低下了头，游夙嗤笑一声，不再理会他，又与那群女妓调笑。
一人娇声问道：“郎君说他是皇帝的人，那他岂不是见过圣人？”
另一人闻言取笑道：“宛奴难不成你也想见见圣人？”
宛奴啐了她一口，又笑着问游夙道：“郎君是否也见过至尊？”她只知这郎君是本州别驾，并不清楚他昔日的身份地位，这才有如此一问。
游夙阖眸不语，唇边似笑非笑。宛奴见他不似方才那般有兴致，忙住了口。另一人立即接话问道：“近来排了几支新舞，郎君可要看看？”
游夙缓缓睁开眼睛，笑道：“见皇帝哪里比得上见你们。”他握住宛奴纤细的手腕，亲自喂了她一盏酒，道：“你跳来我看看。”宛奴娇笑着起身，将手中的香球抛给同伴，随着笙歌，缓步起舞。
游夙盯着宛奴腕间摇晃碰撞的金跳脱，忽然觉得此时的自己与她们并无太多分别。这些女妓出入皆是堂宇宽静之处，但亦被鸨母假父管束，难以脱身；而他则是困于绛州，受李泱挟控。只是女妓们若能一朝遇恩客，便能离了娼门，从良为善。但囚禁他的，却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他抓起酒壶，满满地灌了两口，女妓忙拿了帕子替他拭去酒水，轻声笑道：“郎君慢些喝，急饮易醉。”
游夙离开酒肆时，已是酩酊大醉。夜寒霜重，管家忙为他披上貂裘，游夙却不耐地将他甩开。游夙喝了酒，一时站不稳，踉跄了两步，此时却有一只手稳稳地扶在了他的腰上，他愈发不快，又向后推了一把，也不看那人，径自上了车。可管家的脸色却是一变，正欲开口，李泱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登基几年后，李泱每岁冬季都有出巡的惯例，或去畋猎，或去骊山行宫，而在离开长安的半月中，他又必定抽出两三日，亲自去一趟绛州，年年如此。游夙不肯见他，李泱并不勉强，所以即便到了绛州，他也不会惊动游夙，若能远远地望上一眼，就是不枉此行了。今日李泱到时已是黄昏时分，又在酒肆中足足等了一晚上，见游夙醉成这样，回去大概也是倒头就睡，认不得什么人了，李泱这才现身。
李泱小冠袍服皆是整齐，身上丝毫未染脂粉气，他方才就在游夙隔壁，清坐了一晚上。他对管家道：“快送他回去吧。”李泱不知游夙究竟喝了多少酒，只是刚刚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酒喝多了生燥，要是再吹冷风，怕是不好。
一回府，游夙也顾不上换身衣服，便倒在了榻上。他双颊艳红，斜眉微蹙，又像是怕热，连被子都不肯盖。
李泱屏退了众人，轻着手为游夙除去外衣，又用帕子沾了热水替他擦手擦脸，做完这些，他再次起身，从屏风边的矮柜中取了一张薄衾。他像是对这屋子有几分熟悉，轻而易举地就找了想要的东西。
他将衾被在游夙身上盖好后，才轻手轻脚地在榻边坐下，李泱没有多少时间，天不亮他就要赶回岐山校猎。内室之中燃的香是李泱熟悉的，他深吸一口气，丝丝馨香甘冽在肺腑之中蔓延开来，一日半疾驰奔波的疲乏在此时得以稍解。
数年未与游夙同榻而眠，李泱忽地就有些贪看游夙的睡颜。昔日午夜梦回，见到这张秾丽的面容时，总是会有几分忧虑，但那些殚精竭虑的日日夜夜，已尽数东去，只余下了深不见底的沉默与无奈。
料想游夙喝醉了也不会醒，李泱抬手蹭了蹭他的脸颊，游夙不悦地哼了一声，惊得李泱即刻收回手指。
游夙的衣袖半挽着，露出右臂上那道骇人的长疤，李泱知道这样的疤痕在游夙的左肩和右侧腹上还各有一处。他静静地盯着对方小臂上的伤疤，像是渴求于用目光将它抚平，只是他明白，这不过是徒劳，便是用上余生，这些疤痕也丝毫不会褪去。
游夙睡得渐沉，只是眉间依旧难以松弛，始终微微蹙起，像是为梦魇所困，李泱不知平日里游夙是不是也这样的睡不安稳。近年来，游夙独自一人留在绛州，既不肯娶妻，也不愿存嗣，太后几番催促，但游夙始终不为所动。李泱席地而坐，枕着手靠在榻边，怔怔地看着游夙，心想：若游夙有妻室，也许能将他照顾得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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