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巫山，聂怀桑比金富贵还要兴奋。
鲜少单独出远门他几乎把这当成了一次远途郊游，什么十三香的果子、蓟县的梨、昌黎的蒲桃、万里香的鸡……连三锅头都带了几坛。
更遑论三天要换一套长衣，一天要换一套中衣小衣，刺绣的手帕泥金的扇子……大包小裹，硬是塞满了三个乾坤袋还有富余。
金富贵看不过眼去了，戳了戳聂怀桑马背上鼓鼓囊囊的行囊：“三个乾坤袋还不够你路上吃的？还带一包裹干粮铜钱？这你能背过三千里路？”
聂怀桑颠了颠行囊，抗议道：“那怎么了？我我我好歹也是金丹修士，扛得动。再说了，要不是富贵儿哥你不会御剑，我又不会带人，咱们哪至于要骑马走三千里……”
金富贵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头疼地扬起了马鞭，一边说：“你这一包裹东西，出不了冀州就得散个干净。”
“怎么会……等等我！” 聂怀桑连忙扬鞭赶上。
……
刚出清河县城几十里，就有不少老少流民衣衫褴褛地沿路讨饭。不是垂髫稚子，就是鹤发老人。从城中出来的鲜衣怒马的骑士们目不斜视，打马呼啸而过，间或有人扬鞭喝骂几声，叫那些不长眼的乡巴佬滚远些，别脏了他们新浆洗的衣衫。
“这些人……怎么这样！” 聂怀桑皱眉道。
金富贵耸肩：“这些人就是这样。”
两人一耽搁，路旁就有些孩子围了上来，眨着黑漆漆的眼睛聚拢到了衣衫华美的聂怀桑身边，稚声喊饿。聂怀桑哪受得了这个，一边从包裹里往外拿吃的，一边对金富贵道：“都没人管管……”
谁知他话音未落，刚拿出一个馒头，那雪白的馒头就被十几双一拥而上的黑黑的小手五马分尸大卸十几块了，那些孩子兀自不肯散去，叫叫嚷嚷声嘶力竭瞪着大眼睛围着聂怀桑伸手要馒头糕饼。
“还有……还有……你们别抢……” 聂怀桑手足无措，微微颤抖着手摸出了包裹里的食包，刚拿出手，那群黑黑的孩子就像炸了窝的苍蝇一样蜂拥而上，连拿带抢，把那一包裹干粮连带裹着干粮的绸布都抢了个干净。
有些孩子搂着一怀馒头糕饼闷头就冲向了田野，有些强壮的孩子干脆恃强凌弱，抢起了别人怀里的粮食，被抢的孩子哇哇哭了起来。却还有些孩子下手慢了，围着聂怀桑叫叫嚷嚷，伸手去拽聂怀桑的衣角；有些狡猾的孩子偷偷把手伸向了聂怀桑的包裹。远处渐渐有些老人围拢了过来，哑声喊着“行行好”。
聂怀桑身边的人越聚越多，渐成愈演愈烈之势，整个官道几乎都被这群人塞住了。聂怀桑被围在正中央，甚觉心慌意乱，那些老小乞丐身上的汗臭味刺鼻，叫嚷得刺耳，连主心骨金富贵都被挤到了丈余外，不由得吓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哭叫道：“富贵儿哥！”
金富贵眼见有人已经去拽聂怀桑的包裹了，心里也慌，只怕那一包裹的铜钱若是露了出来，怕是要抢出人名，赶紧喝道：“走开！都走开！” 催马往人群里挤。
他人高马大，又摆出了一副凶恶面孔，腰间还挎着聂怀桑的佩刀，正是那些围攻聂怀桑的人最惧怕的“官家人”形象。金富贵顺利推搡开拦路的乞丐群，一把拉住聂怀桑的马辔头，朝挡路的人虚虚一扬马鞭，大喝道：“再挡路的小心被马踢死！”
只听“轰”的一下子，那群乞丐又像炸了窝的兔子一样，四散逃开了。
金富贵擦了把额头冷汗，赶紧“刷刷”两鞭，催马沿着官道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聂怀桑奔出几百步外，回头一看，见一个乞丐女孩被推倒在地，抢走了怀中糕饼，她口中嚼着抢下来的最后一块点心，兀自含糊不清地哇哇大哭；而周遭的乞丐们视如不见，抱着“收获”撒腿跑向了田野里简陋的窝棚。
马蹄扬起尘土，翻翻滚滚，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聂怀桑只觉周身尽是寒意，颤声问道：“富贵儿哥，这，这到底是怎么搞的这是，明明清河城中，城中，都是好好的……”
金富贵面无表情道：“他们过得也还好。”
聂怀桑不忿，不明白好心肠的富贵儿哥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冷血：“富贵儿哥，你看到了！这，这还叫不太坏？！你这说的什么话！”
“你可看到有青壮来讨饭的么？” 金富贵慢慢道，“青壮男女都在田里忙农活，有田种，日子就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是现在野菜都老得掐不出浆来了，又不是砍柴的季节，家里的老弱没别的事做，可不是就只能来官道上做活么。”
“做活……” 聂怀桑低声重复了一遍。
金富贵简单地说：“做活。”
他回头看了看聂怀桑，见这个小少爷面色苍白，神不守舍，心中不忍，出言安慰道：“我没骗你，他们这日子确实过得下去。眼下不打仗了，聂明玦也带头免了一批人的地租，这些原本的佃户只消不必交租，撒几把快熟的庄稼，譬如糜子一类，就着野菜，也就能对付过今年冬天。万一遭了灾，只要到时候学当年金子轩一样狗大户，肯开仓放粮，说不定你今天见到的那些人，一个也不会死。”
聂怀桑的关注点永远奇怪：“富贵儿哥，他们真的只消不必交地租，便能撑过去？地租……真的这么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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