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富贵挠挠头，从醉醺醺的思维中勉强理出一条线：“那点心叫什么？你一直念念不忘，一定很好吃，我去买点，仿制一下？以后，以后就可以便宜买了。不对，我要是做出来了，你吃也不会给钱啊……”
薛洋却不接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以为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不是你一开始就一无所有，而是人家明明给了你，却又把给你的收回去了。但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恶的是，他们会骗你。”
薛洋把视线转向窗外，依旧笑得甜丝丝的：“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是我再被人家骗，我就割了他的舌头，让他以后再也骗不了我。”
金富贵想也不想：“骗走了什么就要回来呗，你要不回来，喊我帮你啊。”
“那管什么用？” 薛洋嗤之以鼻，“他骗过一次，舌头还在，又要再骗第二次。”
“那再要一次呗，然后再也别理那家伙了。” 金富贵吐着酒气说。
“要来要去的，你不嫌麻烦啊？”
“割人舌头更麻烦。” 金富贵给出一个中肯的答案，“我宁可你喊我去帮你讨债去，也好过听说你哪天把人舌头割了。”
薛洋上上下下打量了金富贵一番，好像是第一天认识他，忽然笑道：“那你的话，我记住了，以后有人骗我我就来找你。只是如果你骗我，我没人帮着讨还，就只好割了你的舌头抵债啦。” 他笑得甜丝丝的，说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毒玩笑，却笑得稚气十足。
恶意撞在醉醺醺的金富贵身上，像是潮水撞上了礁石，四散破碎。
金富贵打了个酒嗝，挠着头道：“你割不动，我会金钟罩。我家的金钟罩没有罩门。我小时候不信，非要试，就找大黑揍我，那傻熊一巴掌把我楔进地里了，我娘像挖萝卜一样把我挖出来的。我捅过眼睛，肚子，舌头，还试过去捅屁……”
“闭嘴！”
“哦……哦。”
金富贵慢慢地喝完了一坛子黄酒，到后来完全不记得都和薛洋说过什么了，说到最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和薛洋说：“睡觉了。”
然后眼睛一闭，躺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薛洋把铜钱收进袖子里，放下油灯，看着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金富贵，慢慢地、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这个繁星密布的除夕夜，在少年的余生之中，再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它沉埋在心底，就像那枚幸运铜钱一样，慢慢地变成了连薛洋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的存在。
……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夔州临江，虽然临得不是特别近，但江鲜河鱼都比较便宜。此地天暖，春日潮汛已过，江面显得波澜不惊，一江水缓缓流着，却像是永恒的静止。
薛洋送金富贵上了船，神情一直很平静。金富贵把房子留给他住，也留了很多糖果、货物和钱。该说的话早就说过了，该道的别早就道过了，此时此地反倒没什么话可说。
大船轻轻溜出船坞，沿着平静的江水缓缓顺流而下。
“再见！” 金富贵朝岸上挥手，拼命大喊，“我会给你写信的！会给你写信的！”
薛洋似乎终于有点失态，也喊了句什么，但转瞬便淹没在呼啸江风之中。
金富贵心中隐隐触动了些什么，然而浩浩江流没有给他更多思考与感受的时间。在宽阔的江面上，大小堪比房屋的货船也如一叶般渺小。
青山帆影，一闪即逝。金富贵就这么告别了他生活了许久的夔州。
……
金富贵随船数日奔波，停靠数州。
离开了偏僻的山城，碎语流言渐渐开始丰富起来。金富贵终于明白夔州那户人家为什么会急着卖房了：
温家也不知道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的，各地“征用”修仙世家的产业做什么“监察寮”，也不知道要监察什么东西。
要说温若寒想学秦始皇一统天下，可他行事乖戾无定，滥施残暴手段，结怨不结恩，怎么看怎么像任我行。金富贵没读过什么政治经济学，起码还看过《笑傲江湖》，一看这作风就隐隐觉得不妙：那些修仙的，绝对要乱起来了。
不过，那些仙家高来高去的事，从来也和凡人老百姓没关系。即使他们关心，他们也改变不了任何事。生如草芥，死如草芥，若不幸赶在两军阵前，被一道飞来符咒砸中了，死了不过草席卷一卷，填了沟壑，运气好的没几天就进了野狗的肚子，运气不好的，死后化作怨灵，又要被那些仙家再杀一次。
市集依旧，耕种依旧。
但即使是最爱民之名播于遐迩的仙长们，也不会看懂那些人的目光。那是麻木。但好在，那些人的眼中还有麻木。真正绝望的人，眼中会失去所有神采，就像行走的尸体。不管是什么人，最好都期待这样的人永远不要出现。
金富贵只是庆幸，至少他和孟瑶都离这些神仙打架的破事远远的了。城门失火，他们这些池塘里的小鱼小虾，还是有多远躲多远的好。至于他们那个亲爹……金富贵也形式主义地担心了一小下，以示自己尊重封建社会道德。
他有更担心的事情：怎么在仙家乱起来之前到处捞点小钱，然后躲回民间过小日子。
这打算，盘算来盘算去也不能算有大错。
云梦江家仗义疏财，广结善缘，想来打个秋风、蹭顿饭，顺便看看能不能给自己的花生瓜子八宝粥打个品牌效应，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但世上事，永远事与愿违。
金富贵才到云梦，就赶上江家遭难。
江家宗主的宝贝儿子和宝贝大弟子，不知怎的，恼了温家的宝贝儿子温晁，于是几队穿着炎阳烈焰袍的修士趾高气昂地杀进了云梦。
看到那“温”字烟花腾空而起的时候，金富贵离莲花坞已经不过里许路程了。
走，自是来得及，而且最好趁早溜走。这本是一桩闲事，金富贵早就发过誓再也不管闲事了，可是……可是……里许之外的水坞中，竟有血腥气隐隐飘了出来。能隔湖传到这，里面到底死了多少人？
怎么办？
金富贵攥着，小推车的把手，用力太狠，骨节都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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