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两年的时候，李微对二胎还没有那么渴望。
他和许未然久别重逢，其实很想过过二人世界。
他深知一个只有巴掌就能托起的孩子，长到现在会跑会跳会说话，是要用多少个日夜不眠的时刻换取。在囡囡一岁半之前，他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一点轻微的咳嗽都会惊醒，深怕囡囡术后反应不良就这么去了，囡囡的聪明伶俐完全抵不过那段时间所感受到的战战兢兢、无尽的疲惫和没着落的痛苦。
他害怕再承受一次忐忑不安，怕孩子的心脏疾病是遗传于他，他怕一遍遍地跑去医院，就怕医生给他一张病危通知书，而后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淡漠地请他节哀顺变。那段时日他总是梦见，小小的人儿被推进黑匣子，她在火光中喊着热，喊着疼，拍打着厚重的玻璃却出不来，绝望的高温就剩一堆灰烬，洋洋洒洒地掉落在李微面前。
他从梦中惊醒，层层叠叠的冷汗黏腻，慌张地蹲在囡囡床边，囡囡在黑夜中睁开眼睛，不曾大声哭闹，小手往他脸上抹着，抓紧他的手指往自己嘴里**着睡去。
现在，囡囡已经长成了小姑娘，会挑自己喜欢的小裙子，绑着自己喜爱的发型，穿上锃亮的小皮鞋，围着大家转着优雅的舞步，让大家都要夸夸她的眼光真好才甘心。
许未然婚后从来没提过孩子的事情，为了避免意外，欢爱的措施做得十分科学且严谨，让李微毫无反驳之力。他当然知道是自己身体指标一直没有达到标准，才让许未然这么如履薄冰。
想到这，他突然想起与许未然的第一次同房，是从他美国回来以后的第五天。当年帐篷之夜后给大家做了早餐，便缠绵病榻半月之久，直到许未然夜半电话响起，才强打精神替他收拾行囊，马不停蹄地让人送他到机场，他极力隐忍的伤悲，像个舍不得离家的少年。
兴许是术后用的药物繁多，李微一直**不盛，偶尔自己摸了两把也没什么兴致，直到许未然从美国回来倒完时差，珍重地换上一条新内裤，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他的两颊，略过之处泛起阵阵酥麻，浑身如火焚过般滚烫。李微只要看着他笨拙地脱下自己的衣物，羞羞答答地站在自己面前，干净的眸子清清楚楚映照着自己，暖流淌过，干涸的激情轻而易举便重新被燃起。
他那时还没来得及想，许未然会不会嫌弃他的身体，就已经被压倒在床上，他看着许未然溢出的两行泪，沾染在卷翘的睫毛，在灯下卷着朦胧的绒光，滴落在正吻着的胸膛，疤痕累累，遍地冰寒，望无边际的哀伤，小心翼翼的疼惜，饱含绝望的愤怒，全都落在了欲言又止的唇上。
当时李微绕着他的发尖，望着他红通通的眼角，在夜里轻笑出声，眼前恍惚泛起圣光，洁白茉莉就长在荆棘密布的灌木前，只身一人，赤脚落地鲜血淋漓，曙光耀眼模糊了面容，朦胧的身影捧着芳香茉莉，唇角泛着溢出的喜悦，些许花瓣落在两手之间，那人如影消逝。强光之中睁开眼，他就在身旁，撑着手肘，睁着干净清澈的眼眸，问昨晚睡得还好吗。
如果能有幸拥有一个长得像许未然的孩子，大概也是一个暖心的小宝贝吧？
他会产生这种想法，也是因为这几年许未然疼爱孩子的表现，每到周末便要带着囡囡到附近去放放风，与她一同躺在草地上滚得浑身草根，冒着大太阳与她在海边嬉戏，这些都是李微的精力无法支撑的。更何况，即便这个孩子心脏也跟囡囡一样有着不可逆的疾病，只要许未然在身边，他便有信心能面对再割一次心脏的风险。
但这件事，他从未与许未然商量过，话到嘴边总是被许未然三言两语堵了回去，他便知道许未然依然在担忧着他的身体，无法承受沉重的孕期，可他太渴望这件事，便鬼迷心窍地往所有套套都戳了洞，期盼着万无一失下的漏网之鱼。
一年后，真的有个漏网之鱼，静悄悄地住在他肚子里，又静悄悄地遗落出他的身体。他当时感觉不到任何痛意，只是双腿突然站不起来，摔落在客厅里时，热流便浸湿了裤腿，他急急忙忙地跑去厕所，透明的小胚胎便顺着大腿，粘在洁净的地板上。
他冷静下来，让三哥许了然去学校接囡囡，用一个杯子怜爱地装起小胚胎，清理了一地狼藉，面目苍白地坐在计程车上，而后医院便说这个胚胎不健康，才会自然生化，这是大自然的优胜劣汰规则，况且，他现在的身体指标可以维持日常生活，能怀上孩子已是奇迹，要想平安生下来，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坐在医生的诊室门口，一遍遍地举着轻薄的纸张问他们，是不是真的没可能了。
医生用科学又精简的语言向他解释着不可能，一字一句轻言轻语，却沉重地给他们不曾拥有的孩子判着死刑。他咬着嘴唇，眉眼坚定，半晌才冒出一句话，我不信，我偏不信，连心脏移植手术我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从医院借来的拐杖立在墙壁，许未然的视频通话刚好打过来，他抹去冷却的泪痕，坐在舒适的沙发上强迫自己笑了笑，跟他聊着这两天囡囡的趣事，末尾他说了一句，要是有个我俩的孩子能有多好？
许未然隔着屏幕用指尖点了点他的头，责怪道，想什么呢，囡囡就是我们的孩子。
李微只淡淡笑了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你别太累，晚一两天回来，不赶。
许未然夸张道，那可不行，我想你和囡囡了，办好事情就回去，大概还要四天，最多四天，我就回去陪你们。
李微带着颤音应道，嗯，好，你都瘦了，外头东西不好吃吧？
许未然觉察到不妥，担忧道，怎么了？不开心了？
李微低着头，没有，就是囡囡最近有点闹，我让她去跟弟弟玩儿去了。
许未然笑道，她在三哥那儿？现在估计也睡了，明天我打个电话给她，怎么闹你啦，等我回去说说她。
李微轻轻摇摇头，无奈道，真的累了。
两人互道晚安后，李微坐在客厅中，擦拭着两人的合照，结婚时两人捧着花，站在婚姻登记处的高台上，亲戚们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房间，多少人说了多少句早生贵子，李家勇明里暗里提了多少次想抱孙子。
医生一句言辞恳切的不可能。
所有人的愿望，就都断在他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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