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昏暗之中沉沦不知几时，直至一道闪电划破天际，轰隆雷响震耳欲聋，倏然惊碎了昏沉。
狂风呼啸穿廊过。
他低下头，见着自己一身灰衣，怀里拢着一提竹笼，正是藏身转角倾听外头动静。
那些日子他始终等不见小小阿桓人影，是以壮着胆子偷跑来主院。
想来那日天气也是古怪。
前半夜万里晴空，月华流照。
后半夜又刮起大风，卷来浓云，电闪雷鸣接踵而止，白雨跳珠惊得粉落花残，夜幕好似被撕出了道口子，无根之水尽倾人间。
庑廊之下管事的侍女低着声音喝骂连连，一会斥责这个：“少爷这还只是受些风寒着了凉，可若是遭那魔子毒害！便拿你们全家性命来抵都不够赔！”
一会又怒骂那个：“日后少爷再去废院可都拦着点，否则等夫人回来知晓了，可有你们好受的！”
这般颠来倒去骂了些时候，那侍女才似尽了职责般，施施然离去，留得小厮们面面相觑，再看着外头暴雨倾盆，又觉天下太平无人再管，纷作鸟兽散。
他缩着身子捱了良久，直到此刻才敢露出头来，窥得左右无人便攀上侧窗钻进屋里。
寝屋门窗紧掩，药味熏鼻，闷得人发慌。
檀木桌上摆着半碗残羹，角隅灯烛已燃到尽头，荏苒欲灭。
床帐低垂，将拔步床遮得严严实实，内里那小小的孩童蜷着身子，看起来就像只落难的狗崽子，说不出可怜。
他伸手试了试小童的额头，不是很烫，没有发烧。
他放下心来，掏出怀中竹笼轻轻搁在小童枕边，正欲悄无声息转步离去，袖子却被人捉着正着。
被窝里传来小童软软绵绵的低唤：“哥哥呀，你终于来看我了吗？”
他转回身去，低声应他：“你生病了，要好好养病。”
“阿桓病好啦，”小童挣扎着要从被窝里坐起身来，“明天就可以去找哥哥玩了！”
他担心弟弟又着凉，慌忙把人摁住：“别折腾了，好生睡觉。”
昏暗之中，他看不太清，只隐约见着小童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软绵绵地恳求道：“哥哥来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他不忍心见小童那模样，想了想，当真坐上了床去：“就一会儿，我便要回去了。”
小童拽着他的袖角不肯松手，口口声声保证道：“就一会儿！有哥哥在，阿桓只要一会儿就能睡着啦！”
铺床竹簟凉滑如玉，覆身衾被绵软似云。
他只睡得梆硬磕骨的木板床，盖过粗糙冷硬的被褥，哪曾遇过这般享受，一时间浑身僵硬，唯恐一个不慎蹬坏了衽席、扯破了薄衾。
小童这些日子病了也是独自苦捱，这会儿见着兄长，忍不住就想撒痴卖娇，抓着兄长的手，一会儿这疼、一会儿那痛，闹着要帮忙他揉揉搓搓。
他捏着肉嘟嘟的小短臂，揉着软绵绵的小肚子，先前那股紧张劲总算得了缓解。
小童闹腾够了，就忍不住探头往外看，好奇道：“哥哥给我带什么好玩的啦？”
他从枕边取来竹笼，未料糊边的薄纸溅了雨水破了小孔，忽有一只萤火虫从自竹笼里溜了出来，扑落在枕畔。
孤光一点帐微明。
又一只萤火虫挣扎着从孔中钻了出来，双翅轻闪飞到了帐上。
第三只萤火虫迫不及待跟了出来、第四只、第五只……
越来越多的萤火虫自小小的竹笼里溜了出来。
它们扑扇翅翼，摇摇晃晃，忽高忽低，或栖帘帐，或落衾被、枕间。
床帏垂掩，拢出一片天地，无数萤火虫似无数星子在期间盘桓，窄窄帐穹似藏广袤夜幕，低垂帷帐如纳漫天星子。
屋外紫电游龙，雨势涛天。
屋内兄弟俩肩并肩，躺着一处，望一方天河，星光璨然。
“真美呀，”小童发出一声稚嫩的赞叹，“哥哥定是把天上的星星都送给了阿桓。”
不等他出言相应，瞬息间身边已没了小童的影子。
流萤散尽夜色，昼光霎时满室。
场景变换，他已立足后窗。
窗外躲着他那贴身侍女苑真，这会儿她正端着碗药汤躲着墙根下头，往花圃里倾倒着药水。
他如记忆里那般，出言问道：“你倒的是什么？”
苑真纤手一抖，失了手，汤碗哐当摔碎在地。
瓷碎瓦溅，顷刻之间，那落满汤药的花花草草全数枯萎衰败。
他后来才知晓，那药是庄主夫人罗婷兰寻庄上药师为他开的。
所谓驱毒良方，内里藏着是废他筋脉的毒药。
那段时间他握剑的手总会颤抖不休，丹田原本充盈的内息渐渐散去，等筋脉里再寻不着一丝真气，他终于拾不起手中的剑了。
他不怪苑真。
那娇娇弱弱的小侍女也不过是他人的提线傀儡，何况她对自己心存善念，那点汤药总想着要倒，才使他不至瘫痪在床。
若非后来顾青云为他寻药，他怕是真成了废人。
往事已远，可旧日惶恐仍在。
只是梦里的他认命了，自此成江湖人口中那只通文墨、无用无为的丹溪庶长公子。
梦中场景仍是不断变幻。
幼年光景终不过是一卷雕绘华美的画布，蒙尘朽坏，再遮不住疮痍，掩不尽腐败。
两个曾经相扶相倚的孩童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他们逐渐抽条长大，从稚嫩的少年到眉目英挺或是清隽的青年。
梦里的他没看到钟昊仁与钟昊杰，也未再见着罗婷兰，那些致使他兄弟二人最终反目的种种变故也未曾上演，偌大的山庄里似乎从此只剩下他兄弟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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