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家里来了名剑客。
那人背负长剑，意态洒然，缓步院中，朗声笑道：“当年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如今怎舍在这闹市中当一籍籍无名的铁匠。”
生养他的那人难得抛下手边活计，一出铺子见着人便是开怀大笑：“名满江湖的顾大侠又为何肯屈身这魔头的铁铺？”
剑客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似说不尽，化为一声喟然长叹：“骆兄弟，别来无恙。”
那人笑道：“你一去多年音讯全无，又怎知我当真无恙？”
他为两人沽来三两斤新丰酒。两人久别重逢，千杯饮来也觉太少，昼夜不歇，直喝得酩酊大醉，杯盘狼藉，犹不罢休。
他闷着头进来收拾残局。
剑客趴着桌边，酒气熏天，目光涣散，好一会才注意到他：“这是你儿子？竟有这么大了？”
铁匠仰首灌一口烈酒，随意应了一声。
那剑客却是颇为兴趣，追问道：“这孩子看着机灵，取甚名字？”
铁匠醉醺醺道：“阿猫阿狗，随便长吧。”
那剑客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眼底难得浮出一丝清明，出声劝道：“稚子何辜！他母亲纵有千般错则，与他又有何干系。”
“他也错了！”哐啷一声响，铁匠把酒壶砸在了地上跟着哈哈大笑，“他错在生于那女人腹中，长成了我的儿子。”
剑客闭上朦胧醉眼，唏嘘不已。
那剑客在他家住了好些时日，每日来无影去无踪，神神秘秘不知做甚勾当。
他瞧得出这人厉害，那气度、那身法全然不是镇上武馆那些武夫能比得上的。
他琢磨着想拜师，又碍着铁匠不敢开口。
武馆那些拳脚功夫翻来覆去不过几套，他学得烂熟，打起架来也像模像样，至少街头巷尾的小泼皮们都不敢同他单打独斗，只敢拉帮结派来无人深巷里堵他。
拳脚打得再熟练，以一敌十却不免吃力，打趴了这人后头又有人扑上来，踹飞了那个这个又冲上来。
他赤手空拳，越打越勇猛，结果脑袋挨了一板砖，半脑门子血稀里哗啦，晕头转向坐在地上半响没回过神来。
还是有人高喊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小混混们纷纷抬首，见着墙头立着的人立马怂了，乌泱泱一窝蜂全跑了。
他坐在地上傻愣愣地抬起头，但见剑客孤身立于墙头之上，眉目俊朗，风姿斐然，清风拂得他似乘风而来，朗月映得他若谪仙下凡。
剑客看了他许久，忽道：“小子，你爹可曾教过你功夫？”
他茫然抬首，摇了摇头，他想，铁匠只懂打铁，哪还会功夫？
剑客道：“我瞧你腿脚还算利索，可有跟谁练过？“
血淌了下来，糊了眼，他胡乱拿袖子抹了两把，咕哝道：“在镇上，武馆偷学的。”
剑客一跃落在了他的身旁，目光透着几分怜悯：“你想学功夫么？”
他双目骤地一亮，猛抬起头热切地望向剑客：“想！我想跟你学剑！”
翌日那剑客当真教起了他功夫。
外家功夫从马步、站桩起始，循序渐进直至提剑起手式种种；
内家功夫自打坐起步，引气归丹田，镇心猿、拴意马，从调息、调心到存思、意守。
待他丹田齐足，步伐稳扎，剑客亲手为他削了把木头短剑，正式开始教他剑法。
他于武学可谓天资聪颖，剑法往往过目不忘。不过琢磨了几日，小小木剑在他手里使起来已颇为像模像样，然而剑客看起来却总是眉头紧锁，不甚满意。
他心有不甘，剑客同他喂招时，他出手越发凌厉，招招直冲命门要害。
“剑乃儒雅中之利器，虽比刀少一分戾，却比刀多一分诡狭。”剑客指擒柳条，随手挡去他斜刺来的一剑，意味深长道，“剑走偏锋确是出其不意，然则一味露其锋芒，迟早伤人伤己。”
他听不懂，翻掌间木剑倒转，凌空疾刺，他锋刃虽钝，却隐有剑芒。
剑客柳条在手，气力随心，硬时如剑，柔时如鞭，一卷一捞，骤化了他咄咄剑气，将剑从他手中缠卷了过来，嘭一声甩在了地上。
剑客摇了摇头：“收起剑，回去打坐。学会了清、静、定再来练剑。”
他听得懵懂，捡起木剑紧攫在手，才想起问：“何为清、静、定？”
“清者，存神泥丸，如水清月朗；净者，化戾虚静，如坐卧观莲；定者，气沉识海，如泰山不倒，外物难诱。”①剑客摇了摇头：“愿此内息心法，为化你心中狠戾。”
他隐约觉得剑客似乎不太喜欢他练剑了。
他茫然无措，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然而抬首只见着剑客旋踵离去的背影，以及窗缝间铁匠一闪而过的身影。
夜里剑客又在同铁匠喝酒。
他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叹不完的气、解不完的愁。
“那孩子像你。他的剑不为超凡，”剑客压着嗓音道，“他手里握的是杀人之剑。”
铁匠笑了笑不以为意：“何为超凡？感物、化命、通神、归凡，四境之至尚需归凡，又何以超凡？”
“超凡亦为归凡，”剑客叹道：“剑之为剑，有正直之气，乃为诛人间恶党，斩地下邪祟，唯有超凡，方得归凡。”
铁匠醉得打了个酒嗝，冷笑连连：“连你也做不到的事，为何来难为我儿子？你敢说你手中的剑不是杀人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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