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其站在饭店门口，抬头看向闪烁的招牌。
这条街倪其每年都要来一次，每次来街上大部分饭店都换了样子，只有这家店一直没变过，连招牌都没有翻新，依旧是倪其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服务员热情地把倪其让进门，询问他有几位，想坐在哪里。
倪其：“来找人，八号包厢，姓倪。”接着婉拒了服务员的指路，若说包厢的位置，大概只有店老板比他更熟悉了。
打开包厢门，坐在桌边的中年男人立刻站了起来。
倪其僵硬地点了点头：“大伯。”
中年男人同样有些手足无措，右手在裤缝的位置擦了擦，指着对面的位置说：“小其，快坐。”
两人隔着圆桌坐下，谁都没有看对方，安静地盯着桌子中间的玻璃圆盘。
倪其不知道要和大伯说什么，他也不明白大伯为什么坚持每年都要见一面，十二年前他离开那个借住的房子的时候，就做好了一生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
毕竟，没有人会想和杀死自己儿子的人再见面。
敲门声打破包厢里的寂静，服务员进来上菜。等菜全部上桌，服务员退出包厢，并关好门。
大伯把蒜香鸡翅转到倪其面前，热情地招呼道：“小其，你最喜欢吃的鸡翅，快尝尝。”
倪其拿起公筷，往碗里夹了一块，在边缘咬了一口。
不知道是他的记忆欺骗了他，还是做这道菜的大厨还是以前那位，这道菜的味道和去年、前年……甚至是十二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大伯看着倪其咽下嘴里的菜，小心翼翼地问：“好吃吗？还是以前的味儿吗？”
倪其点头。
大伯高兴地说：“那就多吃点，来，还有这道酱烧软兜，你小时候也特别喜欢！”
他指一道，倪其夹一道，很快把桌上六道菜全都尝了一遍。
例行公事的尝菜过去后，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倪其默默把碗里的菜吃完，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什么都没吃的大伯跟着放下筷子，从身后的椅子上拿起两个装满的塑料袋，走到倪其身边，轻轻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大伯：“这是今年腌的腊肉和香肠，还有你大伯母出去旅游带回来的特产，你带回去尝尝看。”
倪其低着头，含糊地说：“谢谢大伯。”
大伯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愧疚，接着说道：“你，你一个人在外面，也没个人照应，平时要多注意身体。”
倪其嗯了一声。
大伯像是找到了沟通的桥梁，把袋子从椅子上提起来，放在地上，自己坐下开始对着倪其说教：“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啊，就是仗着年纪小就熬夜看电视打游戏，不好，等你老了要后悔的。游戏有什么好玩的，还是找个稳定的工作最重要。你不要嫌我话多，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世道艰难得很，不多赚点钱，以后怎么买房买车娶媳妇，爸……”
“我知道了，”倪其猛地抬起头，刻意展露出自己整张脸，他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了，大、伯。”
大伯像是突然惊醒，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愧疚与厌恶在脸上交替闪过。扶着椅子缓了一会儿，他清清嗓子，恢复之前略带讨好的语气。
“小其，时候也不早了，大伯先回去了。”他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白纸包，放在倪其面前，“这些钱，你拿去用。”
说完拿起自己的包，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包厢。
倪其转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每年不变的包厢，不变的菜色，不变的说词，不变的白纸包，仿佛只有大伯的背影每年都在发生变化，变得越来越瘦弱，越来越佝偻，似乎在一年年的折磨他人和自我折磨里，消耗掉了所剩无多的生气。
倪其让服务员帮他把基本没有动过的菜全部打包，提着四个塑料袋走出饭店。饭店门口是马路，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倪其把袋子都挪到一只手上，伸出胳膊想拦一辆出租车，可是直到他的手被塑料袋勒得冰凉泛白，也没有一辆车停在他的面前。
倪其放下手里的袋子，蹲在路牙上。
他看着马路对面的行人，有手挽着手的小情侣，挎着菜篮的老太太，牵着小泰迪的中年妇女，还有带着七八岁儿子的年轻父亲……
那个男孩看起来非常开心，挥舞着双手又蹦又跳，像一只欢脱的小狗，试图挣脱父亲的手，跑过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年轻的父亲用力地揽住他的腰，硬是将他拖到斑马线边，等绿灯亮起才手牵着手走过来。
经过倪其身边时，年轻男人将小男孩抱起来扛在自己肩上，又飞快地把他放下来，小男孩兴奋地大叫：“哈哈哈哈哈还要玩我还要玩，快把我举起来呀大堂哥！”
倪其像是被电了一下，转头望向那对他以为父子，实际却是堂兄弟的两人。
年轻男人再次把男孩举起来扛在肩上，一手搂着男孩掀起的衣服下露出的细瘦的腰，一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男孩不知道是痒还是开心，笑得更大声了。
倪其一直注视着他们，当两人嬉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时，倪其再也压制不住翻涌的胃液，对着草丛呕吐起来。
刚刚吃下去一点东西很快吐干净，但呕吐的欲望没有丝毫减退，倪其只能痛苦地干呕，胃酸从鼻腔喷呛而出，带着阵阵灼烧感。倪其不知道自己还要吐多久，喉咙就像被抹布塞住，连气管都被挤压到变形。他几乎吸不进一点空气，脑子里一片混沌。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窒息而死时，一只手突然揽在他的胸口，另一只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抚，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倪小哥，你怎么了？别着急，慢慢呼吸！”
不知是后背上的拍抚，还是温柔的声音起了作用，倪其只觉得喉咙一松，空气通过疼痛的鼻腔，再次进入肺部，仿佛一捧凉水，滋润了倪其即将枯萎的灵魂。
倪其双腿一软，向着地面瘫倒下去。
胸前的手用力一捞，轻松地将倪其抬了起来，手的主人毫不在意自己被弄脏的衣袖，揽住倪其的腿弯，将人一把抱起，放进停在一旁的车里。接着掏出一块手帕，轻柔地抹去他脸上的脏污。
倪其恍惚地看向那张英俊的脸庞，明明是背着光，这张脸却散发着灼眼的光芒，几乎刺痛他的眼睛。手臂像是不受自己的控制一样伸出，紧紧抱住眼前人的身体，他将脸深深埋进对方坚实的胸膛，呢喃一般轻声说着。
“谢谢你，我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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