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斯琦在小五子单薄的身上看到了重重叠叠的心事与包袱，只能认为这是这个孩子的上一辈家长最错误的给予。他知道乔奉天的心思，知道他对小五子的心理状态不认同，也知道他对此现状的力不从心。
郑斯琦想帮他，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出了长颈鹿园，小五子也似乎不再那么拘谨。郑斯琦见他说话时，原先会紧攥在一起的拳头已经微微舒展开来，也间或在郑彧不说话的时候会主动发问，眼中有了灵气，脸上也带了点儿笑了。
路上有卖卡通造型的氢气球，郑彧指着只Hello Kitty的想要，郑斯琦便低头去问小五子想要哪个。小五子先是摇头，见郑彧在边上一个劲儿地给自己使眼色，犹豫了一刻，指了一个机器猫的。
朝小贩交了零钱，牵过一黄一蓝的气球。
“抓紧了啊，飘了我可不给你买第二个。”郑斯琦特意在郑彧手腕上多缠了两道，打算去系小五子的那个的时候，发现他自己已经把绳子在无名指上绕紧了。
郑斯琦问他：“是喜欢哆啦A梦么？”
小五子摇头笑了一下：“其实最喜欢孙悟空，但是那些里面没有。”
郑斯琦跟着小五子一齐，盯着两朵氢气球飘飘忽忽飞升在头顶，映在青碧的天色下。
风车展馆开放之前，又先后去看了棕熊园和鸟园，郑彧不知道是不是天生有尖嘴恐惧症，到了鸟园就躲在小五子身后不肯出来，相较之下小五子倒是对这些斑斓的像模型似的飞禽很感兴趣。环绕着西蜀山南下的小径再一路直通到门口的展厅，队伍已经排出了二十米。
门口左右各站了两个制服打扮的男女，挂着胸牌，挨个儿剪着票角，再在票根上各盖一枚红章。印到郑斯琦的时候，他低头看票根上那枚红章还是个风车的形状，四叶扇片攒在一起像一朵朱红色的花。郑彧还让对方在手背上给盖了一个。
“这可是印泥哎我的枣儿，洗不掉你就一个月都带着它吧。”郑斯琦解掉郑彧手里的氢气球。
“洗不掉就洗不掉！”郑彧一点儿不在意，依旧笑眯眯地捧着手。
郑斯琦转头去牵小五子，撑开了人群里的一块空隙，把他往身前揽了揽。
展馆的天花挑得相当高，顶上覆的是全透光的玻璃穹顶，户外的阳光能直接地映射下来。观众台被分割成上下三层环绕着中心的空阔位置，周围围了巨大的幕布，遮挡住主题设计，像要特意留有一份神秘与惊喜。
郑斯琦大大小小的展览见得多了，风车展是第一回耳闻，只看展厅大小和幕布高度，能猜出规模不小。票上印的位置在二楼，郑斯琦站在两个小孩儿身后，稍挡着点儿人群不住的推搡。
正式开始的时候，观众席上先回荡了“啪啪”两声开关开合的声响，郑斯琦这时候才发现，顶上四周安了不少巨大明亮的天排灯。彼时观众响起一阵惊呼，小五子和郑彧顺着众人视线抬起头，才发现穹顶正不徐不疾地缓缓打开。
幕布应声拉开，会场当中，满布洁净雪白的风车，密密匝匝排布在地上如同盛放。在当中，万千只风车集合成一个巨大的球体。
单看一只雪白的风车，郑斯琦只能想起顾城那几笔小诗。一个小风车，丢在发白的草上，风翅仍在旋转，变幻着彩色的希望。它被微风欺骗，徒劳地追赶夕阳。寥寥两三句，写得足够萧索无望。
可如今去看这满满的一片，他才觉得风车的气质与诗中所写，是背道而驰的。反而像是满怀希望的抽象化意向。
小五子不住眨眼，攀着围栏，踮脚试图站得更高些。
乔奉天正在从理发店匆匆赶去医院的路上，店里杜冬不在，今儿是李荔去妇幼保健院做第一次产检的日子。路上收到了郑斯琦的短信，点开来看是极简洁的一句话：微信加一下，有东西给你看。
乔奉天一愣，找了棵街边的香樟树下停脚。刚把一串儿微信号发出去，即刻就收到了添加好友的提示音。乔奉天点开看郑斯琦的添加信息，寡然无趣的一个Z字，头像是偷拍的一张郑彧刷牙时的背影，矮小圆润——看起来当时只有三四岁。
郑斯琦的朋友圈更是乏善可陈，浏览了一圈儿转的全是学术报告，偶有两张生活照，不是利大的树，就是利大的饭。配词儿也是简明得如同一位标准的理科男。不是“树好绿”，就是“好难吃”，令人深深质疑他人文教师的专业素质。
没等带着点儿窥伺的心思看完，手机就“噔噔噔”地响起了视频通话的提示音，乔奉天一时局促，顿了半天才按开了接通键。
手机里是郑斯琦端正的一张脸，推了下眼镜，背景声稍稍嘈杂，能听到成曲的旋律。
碍于大街上视频实在考验心理素质，乔奉天离开香樟树拐进了边上的一条居民胡同。
“怎么了？”乔奉天把手机托在眼前，“是小五子怎么了么？”
视频通话惯有延迟，乔奉天隔了三四秒才听见郑斯琦的笑声，他微不可察地歪了下头：“没，就想让你看看风车。”
“风车？”乔奉天抬了下手机。
“嗯，我切镜头了啊。”
“哎——”
乔奉天刚准备再问一句，屏幕已经黑了一记，间隔不到一秒，再次亮起来。
屏幕里是空阔的展厅，开放的穹顶。室外的气流透过顶部打开的通风口得以徐徐涌入，球体风车顶部的几十只被打先带起来，正颤颤转动起了风翅，继而轻微的颤动像波及到四周的信号，由上至下至底部的一层的风车，皆顺着相同的风向依势旋转起了风翅。
郑斯琦的手机像素很高，隔着距离去看风车，也像在观瞻涌动的花海。手机里分明传出叶片摇摆与风相互摩擦的窸窣声响。天花上安有扩音，正放着悠扬缓释的轻音乐，回荡在整个观众席之上。
展览用了3D全息的投影技术，透过投影仪将天空、密林与海洋，凝在了为衬为底的雪白风车上。
郑斯琦端手机，一下子也没闹明白自己怎么就脑子一抽给人直播了个这个。不管是想鼓励，还是仅单纯地分享，都觉得似是而非，不是那么个纯粹的意思。
乔奉天没问什么，安安静静看着满屏的风车不断交替着明丽斑斓的各式颜色，看风车像数以千万计的、会动会飞的千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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