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镜子竖起，温退思终于看到了金光瑶的面孔。
但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金光瑶背后一室透着富贵气的装潢。檀木上雕刻着盛放的牡丹，床帏窗幔尽是上好的苏绸，被金光瑶穿在身上的金星雪浪袍，当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蜀地锦缎，顺滑流光，令人只一看就忍不住想要用手去感受一下那丝滑的手感。
就这一件衣服，怕是都能顶山上两天的伙食费。
……真有钱哪。温退思由衷地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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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退思的形象和金光瑶的金钱都狠狠地震慑住了镜子对面的那个人。于是这番对话，从一开始，便在双方的极大克制下显得其乐融融（十分虚伪）。
“敛芳尊，久仰大名，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阿洋可好？”
“成美甚好，退思兄既如此惦记他，何苦要赶他下山呢？”
“呵呵，敛芳尊这话问的有趣，您又何苦送他上山呢？”
“若非成美跑这一趟，我又怎么有机会见到名满天下的夷陵鬼专温主任。如今山下可都风传，温氏遗族要在夷陵老祖的手下，扎根夷陵，重现当年岐山炎阳烈焰之胜。得以提前一见未来的温氏家主，这理由不够么？”
“是风传，还是推波助澜？敛芳尊理当比我更清楚吧。”
“退思兄过奖了，几本话本搅动天下，可超出这小小流言远甚。呵呵，再说了，就算有人顺水推舟了一把，那难道说的不是事实么？有鬼将军温宁、医者温情，还有退思兄在，重现当年炎阳烈焰之盛景，并不在难。”
“若是有敛芳尊鼎力相助，就更容易了，是么？” 温退思略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但没有人想做下一个温家。温若寒就是个**。炎阳烈焰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温家作为封建霸权主义的历史垃圾，早该被扫进垃圾堆里。射日之征唯一的错误在于它来得太晚了，没有在更早的时候消灭岐山温家这个思维还停留在奴隶制社会的渣滓。”
金光瑶本是一脸成竹在胸地抿着茶，闻言险些将盏中茶水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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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狠。
这骂的，比金鳞台上所有人加在一起还狠十倍。那些人多不过是咒骂温氏残虐无道、罪有应得，但言语中挥之不去的是对当年赫赫炎阳的恐惧。
而温退思的话，从一个高屋建瓴的视角，从根本上否定了温家的一切价值。
包括被人恐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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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瑶觉得自己必须重新审视对面的人。
这个温退思不仅是个能同属下一齐剃光头丢人的狠角色，更是一个可以一脸微笑着把自己出身的家族贬得犹如狗屁，不，贬得狗屁都不如的狠角色。
他既不想重振温家，那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金光瑶忽地发现，他竟不经意间将自己想的话问了出来。
镜中人低头，在那粗粝的竹节杯中抿了一口枣叶茶，淡淡道：“百余年前，岐山温卯、姑苏蓝安出世，开‘兴家族而衰门派’之先河。当是时，此种做法顺应了时代发展趋势，使世间风气为之一清，故有仙门百家。”
“而至今日，生产力的发展已再容不得家族制这种落后的组织形式。”
“百余年后，世间再习古史之时，会言道：百余年前，兴学院而衰百家，造福天下者——”
“夷陵魏无羡、夷陵温退思、兰陵——”
“金光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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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瑶心中猛地一跳，防备地微笑道：“退思兄何出此言？”
温退思的声音忽地变得沙哑而低沉：“大变之世，公认的领导人若能顺应时代潮流，其于后世史册之上，必有光辉璀璨的一笔 —— 敛芳尊，你难道，不想自己做仙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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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突兀地跳到了这个问题上，金光瑶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被对方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对方既不想守着山头过小日子，也不想重振温家，他的野心，远超过金光瑶一开始的想象，因此，他的套路才开了个头，就被温退思一把反套了回来。
但饶是如此，他也有无数种办法从对方的手中夺回谈话的主动权。
但他却说不出口。
从来，人们提到金光瑶，要么鄙夷他的出身，要么攀附他的权势，但甚至都鲜少有人认为，有金子轩这个母族强盛的嫡系继承人在，他金光瑶有一丝染指金家家主之位的希望。
至于他一向尊敬、仰慕、依恋的二哥蓝曦臣——泽芜君乃君子，君子端方、守节、知礼，是不能也不会把这对权位的野心这种事坦然宣之于口的，甚至君子，便意味着决不能有这种危险的野心。
“阿瑶的人品与能力是我信得过的”，这就是来自泽芜君蓝曦臣的认可，足够温暖金光瑶的内心，却不足以打破他的迷茫。
今时今日，乃是金光瑶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你不想自己做仙督么？
诚恳、坦然、理直气壮。仿佛那人是如此地坚信，只要他想，他就能坐上那个位子。
于是金光瑶犹豫了一瞬。
这一犹豫，先机便又被人抢了去。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金家之垢，受的是你；金家之不祥，担的亦是你。坐在家主之位上的，却为什么不是你？” 铜镜中人的双眼坦然地直视金光瑶，平静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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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终究是父亲，嫡子终究……是嫡子。” 金光瑶微微苦笑。想到金光善那句话，那浓烈而刻骨的恨意倏然从他心头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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