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燕次日便入宫求见东倾天。她先是将瞿野那事说了，而后才犹疑道：“母皇，孤已是及笄之龄，不知母皇是否有事相告？”
“有。”
如此轻易地听到这个字，东临燕愣了一下。
东倾天从椅上起身，向她走近了些，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女儿，不自觉得便想起那在记忆中徘徊许久的人。
长虹，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若是生男许其君临天下，若是生女许其岁岁平安？那如今呢？
其实她的心中早有答案，只是行动上仍在犹豫不决。
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也不过一瞬罢了，她轻叹了一声，“燕子，你终是如此问了。若你一直不问，朕其实也不愿你走上这条路。”她的眼神幽深，眉目间似有似无地含了些忧色，“燕子，你可想成帝位之主？若你为皇，则天下听你号令，你为天下之主，江山万里尽是手中山河。”
“母皇，长生只求盛世长存！”东临燕连忙跪下，急促的声音甚至显得尖锐。
她这一跪，东倾天便再也窥不见她神色。但她了解自己的女儿，知她这话是肺腑之言，同时她也知道，这话到底是有多天真。
她眼中神色变换，最终却定格了一抹狠厉。她何尝忍心这样待燕子，但是她不能心软。
“燕子，今**退下吧。有些事，你日后便明白了。”她转过身，不再看伏在她脚边的人，“燕子，退下吧。”
但东临燕没有动，反是问：“母皇，什么是天衣？”
东倾天微微昂头，目光落在墙上。那墙上绘出彩凤琉璃，飞舞的姿态近乎炫目。
“天衣，本为前朝君家所建立，我朝用以监管百官。”语毕，她拂袖，示意东临燕走，“燕子，退下。”
东临燕咬了咬牙，却终究不敢再逾矩，叩首后离去。
出宫门时遇见宋骄，她便向他行礼。
而宋骄异乎寻常地怔怔看了他一会，而后轻声道：“你的眉眼像长虹。”
“父亲？”东临燕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说。
宋骄笑了，而后似乎回了神，行礼道：“我失言了，殿下见谅。殿下若要出宫便请吧。”
她看了他一会儿，“宋大人有心事？”
“没有，有也放下了。”他摇摇头，转过身去。
只要过了今日，一切都放下了。
宋骄是东倾天被召见的。
“宋骄，你就是这样给朕办事的？”宋骄刚刚进了殿里跪下，东倾天满含怒气的话便响起了，然而她的语气凌厉，神色却更显沉凝。
“陛下，天衣如今隶属朝廷，非宋家一家独占，更非臣一人执掌。”他似乎完全未被女帝怒气所威慑，虽是跪着，却是语气平淡，带着他惯有的不卑不亢，“何况，天衣入朝已然百载光阴，如今是何光景，陛下怎会不知？”
“放肆！宋骄，如今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忘了宋家的如今是从何而来？”若说刚刚东倾天的怒气还有几分故作姿态，那如今便是真怒。
他怎会忘？正是因为记得，所以他也料到她的怒火。
他俯身叩首，一字一字说得极是清晰，“臣办事不力，还请陛下息怒。臣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今日已然无法掌控天衣，还请陛下放臣归家。”
“你这是请辞？”东倾天的语气一变，多年为帝所染上的厉色从她眼中倾泻而出，那一瞬似乎空气都凝滞，如同暴雨将至。她问他：“宋骄，谁给你的资格？”
“陛下，臣累了。”他在心中叹气，知道自己在冒犯。但他明白，自己真的累了，累到心力交瘁，再也不愿思及过往。所以他不为所动，继续道：“那位的母亲已死在天衣，那位如今知此消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陛下意欲以天下作棋局，送帝女殿下一世娇宠，臣却无力再入此局。臣为陛下手中刀剑，以身作棋二十载，如今已是身心俱疲，不堪其重，还请陛下应允此不情之请。”
东倾天沉默着。她的脑海中思绪翻涌，一时却不知应该何为。
昔日少年不复，她没了天真无邪，他们也都失了意气风发。她从始至终都知道，宋骄是一枚好棋，却也是人口中的佞臣，媚上之人。他担了所有恶名，换宋家二十年荣光不灭。
但如今，他竟对她说，累了。
“宋骄，你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的。”她这话的语气很淡，但正是这种浅淡的语气令宋骄感到遍体生寒，“你算什么？你的走与留，是由朕决定的。别让朕生气，阿骄。”
这一声“阿骄”啊，何其讽刺，但他不敢反驳。
“明白了吗？”她却不放过他，咄咄逼人，“宋骄，你明白了吗？”
有一瞬间，宋骄觉得心口如同撕裂般疼。他闭了闭眼，轻声道：“陛下，臣请自请出宫。”
话音落下那刻，殿里如无人般寂静。
按瑞国律法，在朝居三品及以上皇夫，皆可自求出宫，此后不入宫中，亦不为官。
“好！好！好！好你个宋骄，朕当你为心腹，你如此待朕！”东倾天大笑起来，神色宛若癫狂，“出宫是吧？朕成全你！今日若你从这里爬出宫门，朕便放你出宫！”
“谢陛下恩典。”他说。声音细小，近乎于无。
东倾天冷冷看着他，神色凉薄。
宋骄行了三拜，心中自嘲一笑。
他还记得，那年的少女说：“宋氏阿骄美甚，岂非陌上花。”
只是，她已不是记忆中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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