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东临燕午膳之后，便又开始了新的课程。
走路的姿势，目光所在，连说话的语气都要严格要求，她简直有点儿苦不堪言。
当年在要家，她身为闺中小姐，也不过是要求举止得体，从未想过有如此多的讲究，而两位女官是一丝不苟的。
“你便是我那皇姐，东凌燕？”男孩桀骜的声音响起，一抹白色的身影飘进宫中，男孩精致的眉眼漂亮难言，但脸上却是漫不经心的微笑，嘴角微勾，眼角轻挑，玩世不恭的模样。
东临燕想转头看他，而两位女官却严厉的盯着她。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目视前方，僵硬的坐着。
东烨见她不说话，撇了撇嘴，盯着她僵硬的姿势扑哧笑了：“我说，皇姐，你在京城外庄子里养了一年了还是这样子，怪不得母皇不让你出去见人。”他的话语中有种明显的嘲讽之意。
东临燕目光顿时一暗。一年前从要家被找回，到如今她这个帝女也从未见过诸大臣，伴随她的不过是两个女官与君子卿夜以继日的教导，她又何尝不苦？日夜的学习，却仍旧被少年讽刺，令她也不由得有些恼火。她不由得越发挺直了腰杆，举止越发规范，试图摆出一副长姐的模样道：“皇弟又何必笑我，你我同姓东，何必灭了自家威风。”
“自作多情。”东烨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冷笑道：“皇姐不如顾好自己，从明年起我便同你一起学为君之道，我可期待皇姐的表现呢。”
东临燕不应。
东烨转身便出去，脸上又换回了玩世不恭的微笑，远处渐渐传来了他的轻歌：“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两个女官，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他一眼。
他边走边唱，不由得笑了起来，最终无言。
东烨，东烨。这名字取得真好啊，可是谁又记得他的原名？谁记得他不过是禹王府上歌姬生的小小庶子。皇子之名，抹去了他的一切，明明是极好的，可他却只记得那方小院母亲温柔的脸。
皇命滔天。
那年，女皇东倾天收了个身份低下的庶子为义子。
那一年，东临燕十三，东烨十一，君子卿十八。
而他们的命运，才刚刚开始交织成茧。
次年，五月。
天渐渐暖了起来，宫里又新进了一批宫女。
衣着相似的少女站成了一排，低头听训，不由得想着，传说中的帝女，究竟是何等模样。
一个站在前排的少女分外不同，他人皆是颔首低眉，笑容卑微，唯有她鹤立鸡群，落落大方，半垂着头也将腰杆挺的笔直，眉目温和，端庄秀丽，不见卑微之色。
带头的女官不由多看了她几眼，最后将她召到跟前：“抬头让我看看。”
少女依言乖乖抬头，目光半敛，露出一张大家闺秀般清秀端庄的五官，那眸子温柔如水，平和无比。
“送到殿下哪里去吧。”
这句话落下，那少女目光不由一动。
“哦，对了，你叫什么。”女官问。
“要玉。”她低声答，轻轻的不留痕迹的笑了一下。
要云，你看，我来找你了。
黑衣，简单的冠发，老成的颜色令少女平添一分稳重和老成。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她默念着，落笔成书。
黑色的长袍，袍子上九尾凤飞腾，金线勾勒，上好的丝线在阳光下流转光辉。这是帝女的正装，也是这么多年来，她惯有的装束。
东临燕叹了口气。
因为要铭记身份与职责，她被要求身着正装，不可戴超过三件的首饰，不可轻言妄语，出口亦是字字斟酌。而今天，她才被允许暴露在众人眼中。
为了给她打造完美的形象，不惜以她天生体弱为借口，瞒了天下十多年。东倾天待她也不薄，但她对于这位母亲实在亲近不起来。
东方临燕，祥瑞也。
她明白，自己是这王朝盛世安康的希望。
“殿下，该用午膳了。”她身边的宫女开口道。
这少女是刚入宫的，她刚刚叫人来身边时，太专注于书本，也没问她的名字。东凌燕不由得问：“你叫什么？”
少女微微抬头，却不敢直视她的容颜，似要开口，却又止住了。
东临燕身为皇室之尊许久，早已不习惯等待他人的回答，便自顾地道，“我身边自有夏蝶，秋菊，不如，唤你春竹可好？”
少女的身形似乎一僵，片刻后又笑了，道：“多谢殿下赐名。”
东临燕微微点头，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往外走。下午的课程又要开始了。她又想起了君子卿清冷的眼，那似乎已结数层冰霜眸子，固不可摧。
春竹见她出门了。连忙跟上，脑子里却不自觉的想着其它的事，有些画面又突兀地蹦出来。火光滔天的家门，身着短衣白衫的少女，乡间幽幽的小路，一片翠绿的竹林，最后化作了面前黑衣华贵的帝女。
一瞬，却又似过了千年，轻勾了已历世间万情的心微动。
她开始明白，年少聪慧可人的小妹，早已成为这天下最珍贵的未来。
东临燕推门而入殿时，便见东烨早已坐于殿中，君子卿依照过去，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又慢了啊，皇姐。”东烨懒懒的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贯的讽刺。
东临燕径直无视了他，看向君子卿，道：“我来了”
“八月已亥，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君子卿缓声而颂，顿了一会，方问，“若你为臣，当如何？”
她一下愣住了，这段取于《史记》她一年前就已读过，但一直学习为帝之道，怎会管当臣子要怎么做？
“顺之或默然。”东烨首先开口，好看的桃花眼中流光溢彩，似笑非笑地盯着君子卿，意味深长地反问：“夫子为何有此问。”
君子卿未曾舍给他一个眼神，只是看着东临燕道：“何须想，说出你真实的想法。”
“逆之。”她脱口而出，却又眉头微锁。
东烨有些诧异，而君子卿似早有所料，淡然开口：“罢，进入正题吧。”
东烨眼中快束闪过惊讶，而东临燕却意识到，君子卿避开了东烨的问题。
直到晚膳之时，天边日落。君子卿慢慢站起来，道：“好了，今天到此为止。”
东烨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往外走，习惯性地放声轻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
东凌燕见他走远，不由笑道：“阿烨倒是极爱《诗经》。”
“他的母亲是歌妓。”君子卿淡淡开口。
她一愣，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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