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这日，丞相李斯家中设宴，请亡燕第一乐师高渐离到府中弹琴助兴。
丞相命琴师弹《阳春曲》，琴师道故人去后再无《阳春》，望丞相准许他弹奏《鹿鸣》。
《鹿鸣》一出，宾客脸色皆变，丞相更是大怒，竟当场拂袖而去。
大喜之宴，奏响如此悲音，大忌大忌啊！
曲毕，琴师请离。众宾客面面相觑，唏嘘不已。
……
“素闻燕之高渐离擅击筑弹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个气质如竹的文人走过来，声音像是风吹竹林，十分悦耳。
在琴师冷漠的目光下，他淡定地行了一礼：“在下张良，字子房。”
“所为何事？”
“琴乐之事。鹿哀鸣而尚有生志，作困兽犹斗，何不放鹿归山？”
琴师垂眸：“幼鹿失母鹿，归山必死。”
故友长别离，故国成追忆。
他已失母鹿。
“良受教了。”文人说罢，头与腰齐平又行了一个拱手礼。
琴师负琴离去，文人看着他挺得很直的脊背摇了摇头。
自是人才留不住，好以热血著悲歌。
……
回到始皇安排的住处，琴师命人拿酒，灌了半屋子的酒坛子，喝得不省人事。
梦里，他又在杏花时节和轲燕市击筑扬歌。他赤足击筑，曲罢方知脚冷。轲似看破了他的窘迫，微微一笑，把他的脚捧在手中里哈气。他想要挣出他的禁锢，他手里加重力道，威胁道：
“再不老实我就上嘴了！”
……
天明，琴师呆愣地看着东倒西歪的酒坛子，失神良久。
一场仓促梦……
果然，最怕是独活，最狠是回忆。
————
丞相府的闹剧传到始皇耳朵里后，始皇神色间颇为忌惮，命人用香将琴师的眼睛熏瞎。
……
这日，琴师被宣上殿。
一人，一琴，眼上一白绫，两袖清风，无牵无挂。
“臣请陛下赏《沉水》曲。”
端坐，左手握琴，右手以竹尺击弦，一股幽凉之音从指尖汩汩流出。
恍惚间，始皇只觉自己化身成寒潭中的一尾鱼，随音波游曳，不辨西东。初时音波沁凉，另他舒服地摆了摆尾巴，随着他的深入，音色渐钝，水温渐低……等他反应过来，他惊恐地发现他的鱼身被冻僵，尾巴也丧失了活力，是……窒息的感觉……一股惊涛骇浪猛地撞击上他脑袋，手摸上额际，湿漉漉的。脑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而来，他挣脱了束缚，大喊道：
“来人啊，护驾！”
侍卫上殿，见瞎眼琴师抱着琴跟着天下第一人砍，而天下第一人则仓惶逃窜，忙合力把瞎眼琴师拖住。
始皇缓过神来，下令道：就地诛杀！
……
琴师被制住，仰头跪地，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遮目的白绫掉落下来：
荆朝——莫离——
头颅滚下。
……
侍卫拉开琴师的手，取出琴，剖开一看，大惊，筑身里面灌了铅！
闻言，始皇愈发目眩，而后终生不复近诸侯之人。
————
乱葬岗
死尸成堆，断肢遍地。
……
天蒙蒙亮，一个全身包在铁皮甲胄的人把剑狠狠插进土里，手脚并用地扒着身前如山的尸堆，浑身的戾气惊退了一群秃鹫。
终于，他翻出了一具无头尸体，取下头盔，蓦然红了眼睛：
“小高——”
狗屠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膝头摁出一声闷响。
青白琴师袍染血，亡国燕音声渐离。
恍惚间，耳畔回响起那人的话：
“高渐离必去刺杀秦王，哪天你听到他死了记得给他收尸。就当做……我这条毒蛇对已死之人最后的愧怍吧。”
————
天牢
“你要见我？”脚步声孔武有力，一听就知道此人下盘很稳。
被绑在邢架上的人缓慢抬起头，苍白干燥的嘴唇勾起一抹笑：“太子如今可安好？”
狗屠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道：“有你们这群死忠之臣护着，他的行迹哪有那么容易暴露！”
“太子安好就好，太子安好就好……”囚犯嘴里喃喃道。
“田光，杀我母亲，害我兄弟，你还有何话说？！”狗屠红着眼，看着眼前已被打得浑身没一块好肉的人，拼命抑制自己杀人的冲动，咬牙切切道。
“无话可说。”声音平静无波，好似他还是上巳节上那个温和的文人。
狗屠怒极反笑：“田光，我问你，我狗屠有何德何能值得让费心谋划？杀亲灭友——”
“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田光嗤笑，眼前光影模糊：
“就如同渐离待你之于他待轲，你待轲之于你待渐离，又如同我之谋你和轲，全在自身本心。心里怎么想也便怎么做了，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田光一生明面交恶的人很少，暗地里盘算的人很多。但像狗屠这种因卖狗肉交恶，还抓心挠肝记挂，挖空心思地地算计的，也只他一个了吧。
田光想他怕是把所有的小心眼儿全用到这卖狗肉的倒霉蛋儿身上了吧。搞垮他的狗肉摊，毒杀他母亲，害死他好友，最后还想杀了他——当然最后他没杀成狗屠，不然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大喊大叫。他没杀他的原因是什么呢？
心里暗自苦笑，被抓太久了，脑子都有些不清楚了。好像是因为他母亲死了，子债母还来着……
一命偿一命，他好像的确不亏。
“田光你简是一条世上最阴毒的毒蛇！”
看着他暴怒的样子，田光忽然想起那日他扭了脚还是他背他回去的。他背着他有说有笑：
“你们文人是不是都爱装模作样，吃饭只吃个小半碗，浑身没几两肉，背起来咯地慌！”
田光皮笑肉不笑，默默地拔了根他的头发。
“身板儿不结实还不让人说了？就是没有俺养的狗重！”
田光默默拔了他五根头发。
……
他好像的确是条冰冷的毒蛇，当时他就是在狗屠颈边吐蛇信子。
“还有一件事。”
“高渐离必去刺杀秦王，哪天你听到他死了记得给他收尸。就当做……我这条毒蛇对已死之人最后的愧怍吧。”
……
西风古道，有马一骑绝尘。
清明细雨，坟头青草又长了一岁。
故人忌日，披甲带胄的将军带酒祭奠，雨丝打湿了将军的眼帘。
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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