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要出去。”宋迟意“啪”地一下把手里的扇子摔在桌子上，敛去眼里的笑意，对着眼前纸上点墨的白衣人说道。
“……嗯。”陈思手中笔一顿，也不看气势逼人的宋迟意：“你想什么时候走？”
“我说想现在走你也应？”宋迟意双掌撑着桌子，猛地凑到陈思面前，语气凌厉。
他一看陈思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仿佛那个被老者欺骗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可以。”
“陈思啊陈思，你他妈就是天底下第一等愚人！”一把捏住陈思的下巴，强行把他的脸转过来，宋迟意咬牙切齿：
“陈思，你听好了！我宋迟意要的不是你把我从哪儿来送回哪儿去，我要你把我送出陻都，送出长川地界！”
陈思盯着眼前人激动地通红的眼眶，抬手，抚摸那双曾经让他想执笔勾画的漂亮眼睛。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明明是在声嘶力竭地威胁，却并不显强势，反而莫名悲伤。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宋迟意明显一愣，甩开他的下巴，退回原位，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也对，你我不过半月，我凭什么要求你相信我。”
宋迟意突然动作，陈思手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收回，宽大衣袖下指尖相互磨磋，仿佛在回味方才那人眼角的温度。
“历经百年前那两场动荡后，我已经没有能力送人出长川。”陈思阖下眸子，语气平静：
“被镇压这百年来，我力量逐日衰退，早已失去了对洛水的把控能力，若不是阿宓，我连这副皮囊也维持不下去。”
陈思慢慢走近宋迟意，他能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的担忧，他不知道这是真情流露还是装出来的，面容无悲无喜，继续道：
“我的头被镇压在神像下，我的躯干被熔在永定桥里……头被凿穿，所以我大部分时间神志都是不清醒的，记忆也偶有缺失；骨头筑桥，我背上像是背了一座山，让我日日受驼山之苦。而世人每往桥上踏一步，我便感同身受，尤如被人踩在脚底。只有在两次驱鬼祭祀交替的间隙，我才能得以片刻喘息。”
听完这段如若诉苦一般的话，宋迟意心下了然，明白了为什么水镜中的《洛神赋》和高台上的《洛神赋》有所不同。
原来是脑子不清楚，胡乱写的。
陈思这些话虽然听着很难受，但宋迟意心情还是好了很多。他想，陈思这么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默默忍受强。
至于他心里的算计，他甘愿被他算计。没办法，他就是喜欢听他向他诉苦。
“原先你遇到的是记忆有缺失的我，而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陈思盯着宋迟意明显走神的眼睛，一脸认真地说道。
宋迟意挑了挑眉，似在惊讶陈思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他上前一步，与他鼻息相融：
“有什么区别吗？”凑近，唇擦过他的耳尖，语气轻佻：“亲我的人还是叫陈思啊～”
陈思身体一僵，想要推开他的手慢慢放下，阖下眸子，保持着这个亲昵的姿势：
“期间我清醒过一次，是我让宓妃带你去水镜的。”
听到这句话，宋迟意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继而又释怀一笑：“呵呵，陈思，你就是笃定了我会对你心软。”
“……”陈思一愣，然后在宋迟意看不见的地方扬起了一抹微笑。
“不过，陈思，你说你就这么蔫了巴悄地放了个瓮捉一只叫宋迟意的鳖，你有问过我这只鳖的意见吗？”宋迟意挑起陈思的一根头发，放在指尖把玩：
“你说你先是自作主张亲了我，然后又让宓妃将我带去水镜，交代你的身世过往，我们这放在凡世已经算是两情相悦互通有无了。”
宋迟意在陈思嘴上啄了一下，退开，笑得像只奸计得逞的狐狸：
“所以，不如你干脆把我这个人全盘接收了吧。”
————
一日，一柴夫砍柴归来，途经洛川岸边，发现一个昏迷在紫衣人，带回陻都城中救治。没想到此人正是前两天无故失踪，闹得满城风雨的宋家小公子。
宋府人闻声赶来，付了银钱，又马不停蹄地将人带回家中。
城中百姓对此指指点点，骂宋小公子不孝，累得宋大善人夜里啼泣，受了寒卧病在床。
谁人不知宋家小公子宋迟意是宋老爷最喜欢的孙子，他说什么宋老爷都依，据说他那匹白马就是宋老爷花千金从西域买来的名驹。宋迟意明明是一个小少爷，俨然活成了一个老太爷的模样。
城中纷纷传言，要是哪一日这小老太爷心血来潮说要天上的星星，宋老爷也能给他盖座摘星楼。
……
洛水下
陈思看着水镜中宋迟意躺在床上，被丫鬟仆从围得水泄不通。在众人的精心照料下，已经有转醒迹象。
陈思袍袖一挥，水镜泛起波纹，镜中的画面慢慢模糊，转眼间又是另一副景象。
一条宽阔平坦青石街道，人群熙熙攘攘互相推挤，都伸长脖子看着中间人群分流出的小道，一辆镶金嵌玉的宝马香车直直从街道中央驶过，围观的男女老少纷纷向车上投掷瓜果。一时间，竟瓜果盈车。
观时人的衣着，与当下人的穿着今截然不同。恍惚间，竟是百年前的光景。
画面一转，一个头戴毓冕衣着华贵的人与一个文人装扮的人驾车同游。两人神情舒爽，相谈甚欢……回归后，衣着华贵的人交代文人作一篇赋，文人应下。
数日后，一篇名为《神女赋》的赋被白衣人呈上。
……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当年与君王出行的清俊文人已化为一个垂垂老者，缠绵于病榻。
枯瘦的手无力地垂下，最后一丝光彩也从浑浊的老眼中湮灭。
……
后世史书记载：宋玉，庸死。
陈思阖下眸子，心中默念：宋玉，宋迟意。
庸死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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