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忠毅王府，魏氏家祠。
赵婉双手合十，静静跪在洁白的蒲团上。
窗明案净，几十支蜡烛燃着烛火，照得祠堂中一派光明。牌位按照辈分层层向下，最下面一层只有孤零零的两个人——魏长安、魏湘湘。
是她的儿子和女儿。是她的命。可是这两个活生生的少年少女，现在却已经成了两抔黄土，两把飞灰。
她恨。她也怨。可是她能恨谁？又能怨谁？
她心里只有一片空茫。
情势将她步步紧逼至此。她未嫁从父，出嫁从夫，而今，丈夫却和儿子一同死了。她无人可从，只好自己给自己选一条路。
可是，无论选哪条路，对她来说，都是万恶难赦。
她怔怔地不知跪了多久。长明的蜡烛烧短了一截，烛泪顺着长直的烛身落下来，离火远了，又渐渐重新凝结。门外忽然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赵婉回过头来。
——是她的兄长来了。
“你不该随便走动的。”赵婉没有起身，甚至重新转回头去，背对着赵臻。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冷意，又带着一点从小到大养成的亲昵：“息风殿里都是城主的人。你若是被发现了，只怕我保不住你。”
赵臻微笑道：“不会的。我很小心。”
赵婉便不说话了。她默默上前，取了三炷香点燃，插在祠堂排位下摆放的铜铸小香炉里。青烟袅袅，一直升上去，扑到了屋顶，瞬即消散了。
她也不与赵臻打招呼，一转身，自顾自走了。
赵臻默默站在一边。他目送赵婉背影走远，又回过身看向祠堂众牌位。想了想，居然也取了三炷香点燃，供奉在铜炉之中。
他转身向外走。还没出祠堂，忽然起了一阵风。
这阵风来得又大又疾，倏忽间涌入祠堂，几十支蜡烛顿时火光摇曳。赵臻扭头看去，只见火光一阵乱闪，继而，几十支长明的蜡烛忽然一齐熄灭。
赵臻伫步。他盯着暗下来的祠堂看了一会儿，忽而冷笑。
“拜祭你们，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重新回过身。室外雨丝飘洒，乌云蔽月。赵臻举步，不紧不慢地踱出了祠堂，不一会儿，背影就消失在了夜雨之中。
与此同时。
一只黑鸽子撞破雨幕，一头扎上了魏长风的军帐。片刻之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模模糊糊地传出来，紧接着，便是魏长风带着点倦意的声音：“你躺着，我去接。把被角掖好，开了门肯定要进风。”
帐帘拉开，一只修长的手探入雨幕。黑鸽子便抖抖翅膀，乖乖站在了掌心之上。
手掌收了回去，帐帘被重新拉严。帐中燃起一盏朦朦胧胧的小灯，不久，忽然灯火大亮。
那只黑鸽子重新从军帐之中飞了出来。
次日。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雨停之后的屋檐上，反射着金粼粼的光。昨夜下了大半夜的雨，仿佛是耗尽了天上乌云，今天的阳光便格外地好。日头挂在中天，照得地上一阵热气腾腾。王府中蝉鸣此起彼伏，下人们便熬了松树油，正绑在长竹竿上粘蝉。
盛夏终于姗姗来迟了。
赵婉端坐在归婉阁主厅里，手持金匙，默默地在吃一碗冰。她向来不喜欢院子里蝉鸣吵闹，往年里每逢夏日，都是要叫下人们将树上的蝉除去的。
不过今年，她特意没有叫人除——今日，是入夏以来的第一次除蝉。
归婉阁院子里沿着院墙种了一圈高树，此时，每棵树下都站了三五个人，手上持着长竿短竿，去粘树冠上的蝉。可粘了半天，却也没粘下几只来。他们的心思像是根本没放在树上——几十只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像是戒备，又像是在耐心地等待。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便有下人小跑进归婉阁，穿过长长的前院，躬身报道：“太夫人，城主回府了。”
她神色不动，只轻轻点了点头。
赵婉没去迎人，也不想去迎。她派了人推说自己偶感风寒，现下，就只端坐归婉阁，静静地吃冰，静静地等。
一碗冰吃净，又上一碗。她慢慢地吃，吃得浑身发冷。身后伺候的小丫鬟见她似在轻轻发抖，小声问道：“太夫人是觉得冷吗？我让他们将冰撤了？”
赵婉慢慢摇了摇头。
她舀一勺冰，吞咽下去。一阵冷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直滑到心口。她的心“咚咚”跳着，像是将要脱出胸膛。
那“咚咚”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身后的小丫鬟轻轻低咳一声，赵婉才如梦初醒。她一抬头，见魏长风带着两个随从，正从远处向归婉阁中走。
——那越来越近的“咚咚”声，原来是他的脚步声。
魏长风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举步走进院子。他抬头看了一眼院门口立着的两棵高大丹桂，面上带笑道：“今年的桂花还没开，蝉倒是先叫起来了。”说着话，进了前院。赵婉这才看清，魏长风身后跟着的两个人里，一个是逐影，另一个神容端肃，满面掩饰不住的杀气——看来竟像是个军士。
她心下惴惴，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吩咐道：“去给城主也端一碗冰。”一回头，魏长风已经近前，对她恭敬一揖，道：“母亲。”
赵婉便笑：“自家母子，又是后院里头，哪用得着这些虚礼？”两人一番寒暄。说话间，冰端了上来，魏长风还没将琉璃小碗接到手里，先闻见一股花果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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