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冲耳边金环微闪，敏锐地听到旁边儿霍霄的呼吸声粗重了许。
转过脸一看，霍霄的腮帮子果真绷得紧紧的，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爆着，刀子样尖锐的眼神穿过树枝缝隙，死死地盯着郭吉，像是头饿极了的野狼，下一刻便要一跃而起，把郭吉给咬成碎片，这模样当真的可怖，明明愤怒至极，还能趴着不动，全靠自我克制。
项冲不太能对霍霄感同身受，他经常给人当面或是背后奚落，有人说他不识抬举，也有人说他是木头疙瘩，这些话太多了，让别人说几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再难听的话，过了耳朵也就忘了，不会往心里放，但霍霄显然很少被人这么说，给郭吉随意说了几句，便几乎暴跳如雷，恨不得上去把污蔑他的人给撕了。
霍霄强忍着冲出去和郭吉针锋相对的冲动，继续不作声，郭吉这人欺软怕硬，项衡的软弱会让他的气焰更高几丈，霍霄一面愠怒，一面又实在好奇，这个郭吉往下还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果然，又听得那边郭吉原本凌厉的语气放缓了些，状似好心地道：“项衡啊，你说你真是老糊涂了，小项倒是白长了一副聪明相，但他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这么冥顽不灵食古不化呢？若是当初你听我的劝，让小项投到光禄勋麾下效力，小项何至于吃这么多苦头？这人呐，得识时务，才能活得舒服，入光禄勋的眼，是小项的福气，将来别说是候补郎官，便是羽林令，不也就是光禄勋一句话的事儿么？上天还是入地，是龙还是蛇，全在一念之间呐，说句难听的，得罪了光禄勋，即便给小项插上翅膀，他也扑腾不起来，再飞能飞出天外去？有句成语怎么说来着？插翅难逃。”
郭吉骄横不可一世的神态尽数落在了霍霄的眼中，霍霄只觉得此人面目可憎，毁掉人家的前程，还能说得好似恩赐，当真是厚颜无耻，方才还不能完全相信项冲一面之辞就是真的，此刻郭吉的话却是明晃晃的证据，不需逼问，郭吉自己倒把邓直给扯了出来，还把项冲的来历都给供了个明明白白，这也是霍霄非要躲着偷听的原因之一，如果他带着项冲当面质问郭吉，郭吉必会矢口否认，谁说得是真话，他无法判定，倒不如干脆不给郭吉狡辩的机会，借助项衡引蛇出洞，诱出真相。
打过一个巴掌，便要给颗甜枣，郭吉深谙这个道理，他见项衡给自己吓住了，便又甩出利益来引诱项衡，笃定了这番软硬兼施之下，项衡必然会服软，他估摸了一下，一个马监根本算不得什么，也就是霍家老二那边儿麻烦一些，需要格外用些心思，霍家老二应当不会为了个小人物和光禄勋对着干，把人要回来也就是几句话的事儿。这事儿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郭吉当下最觉麻烦的，还是项冲嘴上把不住门，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给霍霄知道了，即便霍霄不说什么，光禄勋多少也会面上无光，所以郭吉先稳住项衡，免得项衡也乱说，回头再去把项冲要回来。
项衡不知如何回话，唯有喏喏应声，他对着树影森森，满心都是茫然，不知要如何做才是正确的，这个光怪陆离的世道，让他这样只想随波逐流的人，也处处碰壁。郭吉说入光禄勋的眼，是项冲的“福气”，项衡却只觉得是灭顶之灾。
郭吉又森然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也是一把年岁的人了，应当明白的，我对你放心的，但小项，他年纪轻不懂事，年轻人难免喜欢夸大其词，毁谤朝廷命官，轻则髡刑，重则发配凉州戍边，当初我也是提醒过你们的，去凉州戍边，那和死了，也无甚分别。”
霍霄听罢，双眉倒竖，心中暗骂道：“你娘的，你也知道毁谤朝廷命官要被剃头啊？还敢污蔑我杀人？敢情在你眼里我不是朝廷命官？”
项衡道：“回将军话，小人已经再三教过犬子了，犬子不会乱说话的。”
他的确是教过项冲不要乱说话，以免惹恼了邓直，让他们父子俩的处境更糟糕，但羊寿已经对霍霄说出了光禄勋，霍霄不可能不问，项冲能不能闭住嘴，项衡也并没把握，郭吉这么问，他只好先如此答了。
郭吉告诉他项冲除了屈服于邓直，没有别的退路，而羊寿却告诉他，项冲屈服于邓直，才是真正的无路可退，只有霍霄可以救项冲。
郭吉满意地点头，自以为毫无差错，全不知项冲已然对霍霄交代一切了，最为讽刺的是，连他自己也在无知无觉中，对不远处的霍霄把原本极力隐瞒吐了个干净。
而此时郭吉也不会想到，他搅起的一场小漩涡，即将演变成一场大雷暴。
郭吉寻不着霍霄和项冲，寻思着霍霄想必是嫌弃湖边露寒风冷，便把项冲给带回营帐中审问了，他小眼睛中精光一闪，对项衡道：“走，咱们去霍将军营帐中寻找项冲，记住，是你担心儿子的安危，自己来求我为你儿子说情，咱们才去霍将军营帐中的，懂了么？”
项衡做卑躬屈膝之状，忙道：“回将军话，小的懂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胡杨林，霍霄这才从红柳丛中爬了出来，项冲也紧跟着爬起来，霍霄掸了掸身上沾着的粉红花瓣，瞥眼见项冲愁眉紧锁，随口道：“你没有毁谤朝廷命官，说实话怎么叫毁谤呢？郭直可比你毁谤得厉害多了……嗯……嗯……”他说罢了，又想出言劝慰几句，但此生没怎么安慰过人，也不大会说漂亮话，若要说什么“为兄往后罩着你”这样的粗豪之语，又莫名觉得不合适，左思右想，抓不到词语，“嗯嗯”数声后，才憋出了一句：“总之，有我在，你别害怕。”这句话已然是他的极限了，说完了，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摸摸鼻子，摇首笑道：“这算不算温言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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