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冲踌躇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霍霄见终于叩开了他的心门，便继续问道：“你和你的父亲，和光禄勋或是郭郎官有什么交情么？”
项冲摇了摇头。
霍霄又问：“那你们有仇怨？”
项冲仍旧摇了摇头。
霍霄凝眉深思：没有交情，也没有仇怨，邓直却不顾军纪，把项冲塞进来，必然有其他原因。
霍霄于是又抛出一个问题：“是你自己愿意做马监的么？”
项冲阖上双眼，神色极其痛苦，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霍霄脱口道：“你是被强行辟召的？”其实这个问题已是多余了，项冲自己不愿意做马监，不是强行辟召又是什么？
项冲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霍霄凝视项冲半晌，脸上渐渐地覆盖上了一层寒霜，神色凛冽无比，一字一句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欺侮过你么？”
长平城里的达官显贵平日都做些什么勾当，他多少听过，听闻当年的顺帝便好男风，整日与宠臣嬖人厮混，后宫妃嫔几乎沦为摆设，在位十年，连个子嗣都没留下，致使梁国一度陷入内乱。
霍霄不是不懂那些事，只是他不感兴趣，就没往那方面想，然而问到这里，也不由得他不往那边儿想了，项冲的外表何其惊艳，霍霄见多了美人，也自问不算好色，头一次见项冲，都不免心神摇曳晕头转向，而邓直把项冲强行辟召进来，安得是什么心思，几乎呼之欲出了。
项冲睁开双目，脸颊变得赤红，目中又泛起一层水雾，忍着羞耻，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不敢看霍霄的眼睛，答道：“回将军话，阿爷懂些医理，让小人吃了些草药，面上生出了红斑，这才暂且避过。”他几乎要崩溃了，霍霄一问，便全部和盘托出。
霍霄顿时松了口气，面色稍缓，心里跟着又泛出阵阵恶心，项冲的回答已然坐实了他的猜测，邓直竟然下流龌龊到此等地步，着实大大超乎他的预料，霍霄一想到邓直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便几欲呕吐，他攥紧了拳头，拼命按捺下胸中的汹汹怒火，告诫自己务必冷静，不能冲动行事，又见项冲此时脸上并无瘢痕，问道：“你的脸现在是好的，怎么不继续吃草药了？”
项冲道：“回将军话，那药有毒，若服用太多会致死……阿爷不敢让小人再服，小人脸上的瘢痕便消退了。”
霍霄的目光在项冲俊秀的脸上流连，轻叹一声，说道：“所以你怕得要死，害怕引起我的注意？甚至不惜故意伤了自己的手，为的就是让我远离你吧？”
项冲怔了怔，微微颔首。
至此，霍霄终于明白项冲种种奇怪行为背后的因由，项冲一见到他就很害怕，想必是怕他和邓直一样，打那种龌龊的主意，明明当时项冲可以拿根木棍把鲛绡从火里挑出来，偏偏要用自己的手去抓，存的便是故意恶心他的心思，为了避祸，项冲可以服毒烧手，性情中倒是颇有几分狠劲儿，不知究竟是胆小还是胆大。
霍霄蹲得脚麻了，干脆在项冲对面盘腿坐下，拿了片金黄的落叶在手里把玩，呵笑一声，歪着头对项冲道：“你认为我和那些人一样龌龊无耻，不把你当个人看?你自称小人，倒也没错，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不就是你么？”
虽然项冲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实属被逼无奈，但霍霄还是微有不快，因为项冲居然把他和邓直归为一类人。这实在很打击他，他看起来就这么猥琐么？
霍霄的质问让项冲略有些羞惭，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缄默以对，霍霄左右打量他，见他给自己说懵了，有意逗逗他，戏谑地笑道：“你怎么不念“回将军话”了？”
项冲比不过霍霄能言善辩，给霍霄连珠炮似地一通怼，脸涨得通红，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来：“回将军话……小人……的确是小人。”
微风拂过，一片落叶飘过来，插在项冲乌黑如墨的鬓发间，霍霄伸出手指，两指轻轻夹住那片落叶，将落叶从项冲的发间取了下来，那方才拿的一片叶子一同方才手心，吹了口气，那两片落叶便蹁跹飞走了，像两只蝴蝶，在秋风中纠缠不休。
霍霄还未理清楚自己的思绪，便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对项冲说：“你不必怕，我不会让邓直动你的。”说完，连自己都惊了一惊，其实他并没有深思熟虑过，也没有把握能应付邓直，更没有想好下一步怎么走，却轻易对项冲许下了承诺，打无准备的仗，在兵法上是大忌。
项冲原本黯淡地眼神里闪过异样的光彩，像是一个垂死的人绝处逢生，霍霄和项冲目光对视，从项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看见项冲眼中透出的殷切与希望，还有一点点对他的依赖，霍霄的胸臆忽然被一种喜悦自豪的情绪填满，比少年时独立打到第一只猎物还要满足。
项冲只是个小小的马监，渺小卑微到即便今夜就此消失，也不会有几个人在意，而邓直却位同九卿，分量重到霍霄和他说每一句话，都要再三思量是否有错漏。为了项冲和邓直对着干，于霍霄而言没有半点好处，还会就此和邓直结仇——但每一个年轻男子都有做英雄的冲动，霍霄也不例外。他实在不想看见项冲失望的眼神，而且在这片瀚海，这座大营中，除了他，没有别的人能帮助项冲了，如果他连袖手旁观，那么项冲的一生就毁了。
这件事无关利弊，只关乎良心。
项冲心中先是一喜，跟着又是忐忑，他看看手上的红绡，又不安地问：“将军……你为何要帮我？”
霍霄粲然一笑，大言不惭地道：“本将军仁厚爱人，有古君子之风，小人的确是小人，君子也的确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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